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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家常国事随便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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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规矩,也许是对眼下的过分热烈有几分疑虑和隐忧。

    是啊,大跃进方兴未艾;正所谓红日高照,温度计里的水银柱直线上升,惠浴宇率团来湖南参观;长沙的猪场、韶山的水稻、株洲的工厂各行各业看来都是花好月圆,讲来更是万马奔腾,山岳摆箕。仿佛湖南省和全国一样,到处布满了希望和理想的油海,一粒火星便烈焰冲天;仿佛六亿神州各个都是盘马弯弓,射天落日的英雄,硬是要从土坷垃里刨出一个“共产主义”来。

    江苏参观团的同志讲:“我们十年规划要在五年内实现”湖南的同志便不甘落后。负责工业的讲:“到九月底之前,我们要把生铁日产量跃进到万吨以上”负责农业的讲:“我们已经搞五个万户公社”

    然而,这些不过是机关枪甚至小口径,远比不上有些兄弟省的大炮轰鸣乃至全国的万炮震天地:

    一颗大蒜三斤六两,像岳云用的银锤一般;一个甜瓜十六斤,比油桶粗一轮;一粒谷包三粒稻,如同花生宝宝睡摇床;一株黄麻丈五高,要用斧头伐木一般去“收割”;一粒蚕豆七两五,一亩西红柿收四万斤!亩产二万斤的黄瓜,一万八千斤的葱头,还有成精的老母猪,一胎下了二百多头猪仔儿!你敢怀疑那是权威的人民日报公布的消息,全世界为之目瞪口呆。

    “哎,华主席,提起大跃进,你还是偏左的”周惠略显沙哑的声音将华国锋从昔日的热烈中唤回。他定定神,看清周惠那张友善的面孔早已没了昔日盛年壮色,苍白的两鬓夹了一方青石般冷凝的肌骨。于是,他又感到了人民大会堂高敞的东大厅所独具的清凉,远不似当年湖南的红日高照,暑热蒸腾。中央领导都知道,人民大会堂是避暑办公的好地方。华国锋爽直地笑笑,大度地点点头,认出了周惠的评判。按照共产党的惯例,下级要维护上级的威信,全党要维护领袖的威信,在公开场合讲话要注意,在私下个别交心却尽可直言,叫作内外有别。周惠也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是老战友忆旧,尽可放开来谈:“你们那个湘潭地委办了个万户公社,把我闹得毫无办法。你们那里放卫星最多,大炮也最多。”

    华国锋仍是宽厚地微笑,大度地点头。

    “我也不是不左,也放大炮,吹牛皮来着。完成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就热,就闹。宣布进入共产党主义是xx,他在***宣布,全国广播,当时都以为共产主义来这么早,真高兴,也不是毛主席一个人责任,全党脑袋都热。小舟好一些,比较清醒,是中间偏右,我是中间偏左。”周惠望着华国锋感叹“华主席,你那时可是咱们湖南的左派头子我也左,但还跟不上你们,慢半步”

    华国锋频频点头,始终不改宽厚朴实的微笑。

    “谭震林更是谭大炮,爱骂‘娘了个x’。”周惠津津有味地吸着烟“想当年”“他在广州中山堂开全国农业工作会议,胡继宗胡指挥去参加,走前跟我请示报多少产量。我说湖南最高年产量二百二十五亿斤,报增产一成二百五十亿斤。小舟也同意去之后,湖北第一个汇报,产量是翻一番带拐弯,由历史上最高年产的一百六十五亿斤一下子翻成三百五十亿斤。胡继宗坐不住了,忙打电话请示。我说咱们翻不了跟头,还是照讲好的报。这一报,谭老板拍了桌子:妈了个x,这回在我的湖南老家出了杯大白旗。各省都翻番,就湖南省插了白旗!胡继宗回来生气,不理我,说跟着‘二周’倒霉了,出门抬不起头。我主动去找他和章伯森说:‘胡指挥、章洛托夫,你们也别骂我。第一只有一个。湖北第一,我们倒数第一,他们前面开道,咱们乌龟跟着爬,最后兔子和乌龟还不一定谁真得第一’结果怎广东、河南、湖北,到头来都跟湖南要猪肉要肥皂”

    华国锋笑出声,连连点头。

    对于“大跃进”两人虽然讲话有区别,却明显都持了否定态度。只是周惠直露尖锐些,华国锋把握分寸紧些,时刻警惕不要论事伤了毛泽东。为亲人讳,为尊者讳,他时刻不忘。

    “哎,华国锋同志,”周惠的语调变了,从亲密随意变得严肃深沉,显然是什么心里话酝酿已久,渐渐成熟,不能不吐华国锋精神一振,盯紧周惠,目光里流露出认真期待和有所警惕的神色。似乎他也明白从“大跃进”引出来的话题会是什么样的性质及分量。

    周惠抿一下嘴角,将烟蒂用力拧死在烟缸中,下了决心:“大跃进是没经验。可你现在怎么又开那么两个会,大讲特讲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你那是划地为牢,自己划个牢自己坐进去嘛。”

    华国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严肃地望着周惠不语。这是周惠料到的,认真点点头:“他们的干劲是好的,但多少年了,能搞成我是指在全国范围里。”他将厚实的手掌在脖子上一抹“你要能搞成,我把脑袋输给你。”

    华国锋眼部肌肉凝紧,目光犀利地剜一眼周惠。

    粉碎“四人帮”后,特别是近半年来,不赞成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屁话”华国锋时有所闻,不以为怪。但此话出自老共产党员,老省委书记,当年为政一方的老上级之口,华国锋确是始料不及。难道毛泽东几十年教育出来的一代干部竟也脱不开那“卜式现象”

    秦末至楚汉相争,北方匈奴获休养生息之机,势力大增。至西汉初年,人举南侵,构成对汉领土和汉民族的严重威胁。汉武帝即位,北伐匈奴,成就其一生功绩之最著者。卜式就是这时期出现的人物。

    元狩三年“河南人卜式,数请输财县官以助边,天子使使问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田牧,不习仕宦,不愿也。’使者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兴人无纷争,邑人贫寒者贷之,不善者教之,所居人皆从式,臣何故见冤于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于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

    汉武帝听使者奏明情况,大受感动,想重用卜式,但又大为疑惑,不信天下有如此境界之高的贤人。不是几次请求拿出财产支援边防,抗击匈奴,既不是为了当官,也不是有什么冤情要上面帮助。个人无所求,只认为抗击匈奴“匹夫有责”正所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以打败匈奴保卫国家。武帝带着这种疑惑去征求丞相公孙弘的意见。

    “弘日‘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就是说,卜式的行为‘非人情’、‘不轨’、‘乱法’;人有私心,谋个人利益才是‘合人情’、‘有轨’、‘合法’。”

    汉武帝听了丞相之言“乃罢式。式归,复田牧”又种他的地,牧他的羊去

    武帝元鼎五年,汉出兵伐南越“卜式上书,请父子与齐习船者,往死南越。”就是说,前次仅是“输财助边”这次却要求父子上前线,以死报效国家,维护国家的统一。

    汉武帝这次相信了卜式的真境界,因为“人死复有何求”所以“下诏褒美式布告天下。”

    遗憾的是“天下莫应”没谁响应卜式,学卜式的榜样。“是时,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击越。”享受封侯的数以百计,竟无一人像卜式那样请求从军击越,真是白享受了高俸禄,高官位,居然不能以死报国。

    呜呼,哀哉!汉武帝从不相信卜式,排斥卜式,到相信卜式“下诏褒美”“布告天下”总算善之。然而“天下英应”奈何?

    毛泽东高过汉武帝,不但不曾怀疑过卜式那种高境界,而且一生不遗余力地宣传,甚至是强制推行这种高境界。他“下诏褒美”“布告天下”的绝不是一个“卜式”从“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张思德到“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从介绍“合作化的带头人陈学孟”到“农业学大寨”的陈永贵;从鞍钢老英雄孟泰到“工业学大庆”的铁人王进喜,经毛泽东“下诏褒美”“布告天下”的工农商学兵英雄人物灿若群星,特别是向全国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其目的就是要彻底转变人的自私观念,否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合人情”、“有轨”、“合法”之观念,造就一代乃至代代先公后私,公而忘私的新人。

    为了转变亿万人的“世界观”改变价值观念,追求“高境界”毛泽东不惜付出减慢经济发展速度的巨大代价。不能“借个人主义之风鼓社会主义之帆”明知生产必须与个人利益挂钩才能取得高效益,偏要加以破除,一定要通过各种手段让人成为乐于无偿奉献的新人。

    毛泽东的奋斗取得了可观的结果。如果说汉武帝褒美卜式“天下莫应”则毛泽东的努力确实在中国开花结果,产生了千万个张思德、雷锋式的高境界的新人。在华国锋看来,这是最可宝贵的遗产。“延续宗祥”不是空有“君位”空有党和国家的权力机构,重要的还在了内容。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便是这一“宗祥”的重要内容。它不但包含了毛泽东所求理想的高境界,而且反映出毛泽东对他所缔造和领导的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最新思考和设计,同时也是他为发展经济制定有关路线、政策的一个重要依据和基础。

    社会一般看法是,华国锋的基本品德属“忠厚”身前身后他对毛泽东的忠诚不曾改变。他身边还聚集了一大批同样的“忠臣”喊出两个“凡是”的口号:“凡是毛泽东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有谁试图去改变任何一条决策或指示尚且不答应,何况事关“宗祥”华国锋势必要作坚决的捍卫。

    然而,周惠认为他必须讲这个问题,是为国家民族负责,也是为这位老同事老战友负责。即使明知说不动也要说一说。

    “大庆精神是好的,为国家、民族立了大功,这是全国全民的共识。问题在于宣传大庆,向大庆学习,为什么只讲精神不讲物质?不实事求是嘛。”周惠见华国锋有些坐不住,便不停口地说下去,并用手势和眼神要求把话说完“你大庆有肉有蛋有煤气,福利那么好,孩子上学不要钱,工作餐不要钱,我听介绍有七个不要钱,这些为什么不讲?大庆的工资也很高,有个上海青年去大庆,没多久给父亲寄回去五百元,父亲是蹬三轮的,见到这些钱吓一跳,还以为儿子干什么违法事情发了不义之财。这么好的物质条件你们不讲,只讲精神,全国谁学得你那个工业学大庆最后还不得变成空口号。树榜样要学得了才行。只要精神不讲物质,宣传上你骗人,生产上人家就要骗你,到头来得不到实际效果。王进喜是工人的骄傲,是英雄,民族的英雄,当然要号召全国人民学习。但是,如果以为号召向铁人王进喜学习就能激发每个上人劳动生产的自觉性和积极性那就错了,用王进喜的思想境界作标准来制定政策,要求每个工人照此执行,那就更错先进是极少数,是大家学习的榜样,要大力宣传,但制度和政策,只能根据最大多数人的思想水平来制定,不能超越。再往深里讲,特质决定精神,思想觉悟的程度是受经济基础的制约和局限的。大跃进的主要教训是什么?不顾客观事实,强行超越阶段,得到的只能是破坏和倒退。”

    华国锋下意识地摇着头,但是没讲出什么。毕竟真话不好驳。

    “同样的,你讲学大寨,大寨苦干精神是好,特别是在初创业的时期。但这个典型,全国学得了那一套在全国行不通嘛,学十几年了,至今农业问题解决不了,何况为树这个典型,国家给支持和帮助,军队帮助开山铺路,天旱不下雨炮兵去打高射炮,农用物资供应吃小灶,全国都能这样把原来艰苦创业的典型意义也破坏”周惠讲到动情处,真诚地叫一声:“老华啊,当年周小舟给我讲,袁世凯当皇帝时,给他看的报都是专门印的,真情他知道但凡领袖,一有威望后容易看不到真实情况。毛主席不是这样咱们湖南农科院的那个张化儒还记得吧?老同志,副院长,自己喂猪,自己插秧。大跃进时,我请他帮忙了解那些‘卫星’的真实情况,他跑了七个省,回来说:只有江苏常熟县亩产七百斤是真的,其他全是胡吹牛。你开普及大寨县的会,下文件说:‘向大队核算过渡是大势所趋’,这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农村现有生产力发展水平及农民的思想水平你现在是主席,走到哪里都被‘莺歌燕舞’包围,能看到真实情况”

    华国锋瞪一眼周惠,截住话问:“你去过大寨”

    “我不去,我这个人从不朝圣。”周惠动了情绪,皱起眉头道“火车都往那儿开,干什么呀?去了多少人,增了多少产?当年搞人民公社你也知道的,(山查)蚜山、徐水、七里营,主席说三个地方三个月当中,有三个三十万人朝山进香。结果是一个大炼钢铁,一个人民公社,引来三年困难,饿死几千万人。在庐山我就跟主席讲过,我这个人不朝圣。”

    一阵沉默,华国锋连连吸烟。在捍卫毛泽东遗产上他是不会退步的,但周惠的谈话虽然激烈,却明显是真诚的,明显是希望他华国锋好,何况,所说内容大部分是真实的,理由也有打动他心之处

    “宣传先进没有错。我承认,这些年的宣传教育,涌现出了成千上万像王进喜这样的英雄,可是搞社会主义‘成千上万’远远不行,中国有几亿人,我们制定政策必须是能调动和解放几亿人的积极性,这样的政策才是实事求是的好政策。”

    “哎,周惠同志,”华国锋摆一下手,不打算再争这个问题“我的意见,你有机会还是去大寨看一看。”

    “好吧,”周惠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便也不再咬这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唉,我现在事情多,文件一叠一叠的看不完”华国锋虽然身居高位,仍然希望能有一个诉说心里话的对象。这个对象不好找,看来周惠在他心目中已经可以算一个。

    “你分一分嘛,有些事可以请老同志办。”周惠半是建议,半是劝说“那么多事情都非你自己批不可?”

    “我这两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华国锋扬眉耸耸肩。

    “我看还可以嘛,”周惠伸手一握“抓‘四人帮’就干得很漂亮嘛。”

    “事情多,担子重,”华国锋兀自摇头“我经验不够,理论也不行。”

    周惠接口道:“经验不够找老同志,理论不行请老师,找人来给你讲嘛。”

    华国锋点点头,看一眼腕上手表:“哎,一起吃晚饭吧。至于你的工作,中央常委几个同志交换了一下意见,是不是到内蒙古呀?还没有最后定。”华国锋立起身,略一沉吟“这样吧,你不是要出国等回来再谈吧!”

    三

    坐中央办公厅派来的车,居然还跑错路。跑西山跑到了香山。

    “越急越出差儿。”司机操着北京腔嘀咕,汗水顺着脸颊淌落。车上坐的是邓小平的客人,误了时间责任不轻。

    “多看一眼路再走,不耽误时间。”周惠仰靠沙发,淡漠的目光凝视前方的某一点,似乎在欣赏两侧掠过的树冠。树冠已不像两个月前的新绿,换上了盛夏的墨绿色。

    他并不着急。几十年养出的习惯:凡事不可太赶,不可太认真,又做又不做,反而顺利些。

    两个月前同华国锋的谈话情景历历在目,现在又要去见邓小平。虽然刚回政治舞台,经验已经使他感觉到上层存在的矛盾和斗争。

    经验还告诉他:邓小平将是赢家。

    凡事不要太赶,不可太认真,又做又不做,喜笑颜开,周惠这一条最服邓小平,也深受邓小平影响。这里有辩证法。在太行山经常住一个院子,无论遇到什么险情恶仗,不误邓小平打麻将牌。

    “邓政委的牌胡了,仗也打赢了,”这就是喜笑颜开,这就叫举重若轻。

    周惠耳畔仿佛开始轰响:机枪连射点射,步枪排射散射,中间点缀了炮弹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弹片撕裂空气的尖锐的呼啸声。日本鬼子长途奔袭,一下子插入太行山腹地,对八路军总司令部实行铁壁合围。

    战争年代,周惠四次履生死之险,兵败十字岭可算是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后半夜接到命令,总部直属队上千人马紧急转移。过清漳河、浊漳河,两天两夜行进于崇山峻岭中。走到北崖铺,穿村而过,在十字岭下的树林子里打尖喘气。小米稀粥刚煮好,还没来及喝,彭德怀从北崖铺驰马奔来,在马上扬臂大吼:“赶快走,快走,上山!”

    吼声如雷,直属队上千人马立刻感到了迫近的危急,呐喊着紧随彭老总向山上冲去。

    两天两夜,人困马乏,冲出没多远便纷纷喘成一团,两腿灌了铅一般。有作战经验的同志呼喊:“快啊,抢占制高点,叫鬼子合上口子就完了!”

    人们挣扎着,拼出全身最后的热力朝山上冲。这时,鬼子的飞机来了,呼啸着俯冲下来,机枪扫射,炸弹像冰雹一样落下,黄色的火焰一闪,紧接着便腾起一根根烟柱,立刻弥漫成一团;石块和齿状的弹片向四面八方飞溅,扫荡着周围的一切。不少人像被割断的谷草一般纷纷倒下。周惠本能地想卧倒闪避,却听到彭老总的吼声滚雷一样在山坡上隆隆响过:“不要躲飞机,不要怕炸弹,往山上冲,上山是惟一的生路!”

    回头望时,无数鬼子像捕猎的狼一样左右包抄,追屁股猛扑,钢盔和刺刀在阳光下闪耀着,黄色的身影狼一样窜个不停,这比任何兴奋剂都更能刺激人去舍命拼搏。直属队有不少女同志和柔弱书生,这时却表现出了非凡的体力和勇气,在飞机的轰炸扫射下,前仆后继向山顶冲去。

    长风浩荡,扑面而来,终于爬上山顶。周惠刚想喘口气,却见人们呐喊着顺山梁直向北冲去。目光一扫,发现山梁两侧闪动着狼一样的身影,鬼子拼命要将这个口子截死!周惠张着嘴喘气,山风像是灌人喉咙直接吹动着那颗剧跳的心脏。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冲过去就是胜利!

    两侧敌人朝山梁上打炮,空气里弥漫着钢铁燃烧的辛辣气味、烧焦的泥土和艾蒿的苦涩味。这些火力交叉着形成三道封锁线,周惠随着大队连冲两道封锁线,身旁战友被打得人仰马翻,一片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整条山梁。

    周惠感到生命走到了尽头,再也没力量跨出一步。他两腿软了软,一跤跌坐在地,两手抚胸拼命喘。他听到身旁冲过的人不停地喊:“周惠,快跑,不能坐下啊,坐下就只有等死!”

    他无力回答,也无力站起来,说什么也须先喘几口气。就那么怪,一劲儿猛冲猛跑时,脑子稀里糊涂,现在一坐下,脑子顿时清醒他眨动着眼忙察看周围形势:前方就是第三道火力封锁线,密集的机枪火力从两侧山下交叉扫射,冲到那里的人马纷纷倒下,十个有九个不能幸免。

    不能再硬冲他心思一转,奋力跳起身,顺山梁下山,设法绕过第三道封锁线。真是生死系于一念,若硬冲第三道封锁线,他活下来的希望几乎没有。事后才知道,左权参谋长就是在第三道封锁线中弹牺牲

    跳下一层梯田。一颗炸弹正落在他几秒钟前停留的位置,被炸弹掀起的石块泥土山一样压下来。他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奋身一拱,钻出石土堆,跑几步,发现帽子没丢了帽子成何体统?他这时已经有心关注仪容,居然跑回去从泥土里翻出帽子重新戴在头上。因为他发现,鬼子的注意力和火力全集中于山梁上,活动在鬼子眼皮底下反而安全。

    半山坡上,作战科长王政柱吼声阵阵,指挥警卫班抗击冲来的日本鬼子。再朝前看,是彭老总。他追过去,紧跟彭老总,前后只有五个人,从山沟里绕过第三道封锁线,翻身再爬上山,顺山梁向北猛冲。

    天渐渐黑了,周惠只带一枝手枪都觉沉,机要员却惊人地背出了电台,累得一次次往倒摔。前程未卜,机要员问:“怎么办?”周惠说:“把秘码和电台全毁掉!”人就是累到了这种地步,周惠连牙刷和钢笔也全扔太沉,带不动。

    跑进一个山窝,看见有茅屋。跌跌撞撞奔过去,发现猪食槽角落里有残渣,伸手抓来,朝嘴里挤泔水,又把头拱人草丛,狗一样吸吮里面的潮气,那一种焦喝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身后传来汉奸的喊声:“别跑了,你们跑不了啦,每人一斤二两小米,不要跑了!”

    彭老总已经消失在前方,他的秘书李琦坐在地上,嗓子眼呼呼作响:“你跑吧,我,我实在不行”

    “我等你。”周惠不肯丢下战友。

    “我,我实在一步也跑不动了”

    周惠奋力拖起他,拉着他跑。人就是这样,那个极限明明存在,却又是个“无穷数”以为绝不可能再走出一步,却又跑出一里,以为再也站不起来,却又爬上一座山。敌人在身后打枪,周惠却完全放了心。因为两侧不再响枪,他拉着李琦顺北坡滚下来,算是冲出了包围圈。

    此后,李清说周惠救了他一条命。

    此后,周惠多了两条经验:凡事不要赶,坐下来看看并不误事;人到绝望时,还要有勇气再坚持坚持。

    “坐下来看看”周惠在汽车里已经明白,还是邓小平代表着希望、出路和胜利。但华国锋有句话讲得对“湖南是出干部的地方”张平化、李瑞山、于明涛、毛致用但愿不要出现历史上的“株连”悲剧。

    他在庐山“走麦城”张平化接周小舟班,他在原职务上留任一年,这是稳定局势的需要,账迟早还要算,但没料到清算得如此严厉,株连两万多干部落马,甚至被抓。当初下山,周小舟向他“托孤”惹他大放悲声,痛哭一场。一年后湖南省批斗他,在最困难时,他也向一位领导干部“托孤”不曾想这位领导“推金山,倒玉柱”跪地求饶:“周书记,你原谅我吧,原谅我不敢”

    怪不得这位领导薄情寡义“不怕国民党进攻,就怕共产党运动”是中国近代政治的一大特色。

    周惠也未怨恨张平化。问题不是出在谁的个人品质上,而是出在党内生活的指导思想——斗争哲学,出在民主制度不健全。

    李瑞山是老交情,周惠想起他便忆起那套珍贵的书道全集,还是南下时“捡来的”记得是在宁乡的县委办公室,检查工作的周惠发现那一屋子书,被一些农民出身的战士当了废纸。可惜小吉普车不能多装哟,他只选了这套书道全集,朝当时的县委书记招呼:“瑞山,这套书我搬上车去吧。”

    这套书保存至今,经历了“文革”破“四旧”的考验。

    李瑞山也上了庐山,是在周惠“走麦城”之后。周小舟。周惠对中央领导说:“瑞山同志可以替代我们开会。”

    于明涛也是老关系了,虽然二十年无来往,周惠知道他和张平化都是拥护华国锋,支持“两个凡是”的观点。至于毛致用,土改走出来的积极分子,是华国锋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有文化,懂社会,能力强,肯干工作。受华国锋影响大,但他明白自己是党的干部,而不是某个人的干部,给周惠印象深的是这位后起之秀的谦恭下士。事实证明周惠的这一印象不错。东山再起后,周惠曾回湖南,那位老资格的民主人士程星龄任省政协主席,是程潜的本家,就在餐桌上挖苦说:“唉,周惠啊,我们湖南领导班子是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毛致用,没得用”周惠忙道:“程老,你说这话,我这酒可就不敢喝毛致用干得很好嘛,三百亿斤粮食,三百亿产值,这成绩小比我们在时强多”

    这样的酒,毛致用谈笑如故,喝得脸不红,神不变,大度大量可见一斑。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周惠坐在车上凝神默想,汽车已然几个转弯,那感觉就像进入了政治漩涡。久违二十年的感觉。华国锋、李先念都谈了话,看来是要东山再起,去塞外任封疆大吏了周惠坐正身子,看清已上西山。

    邓小平住在西山,与叶剑英为邻。

    当年邓小平住在太行山。周惠官不大,但在北方局工作,所以有时和邓小平住一个院子,可以说是很熟

    汽车上坡,可见依山傍路一幢幢小楼,与当年太行山的乱石垒墙风貌迥异,与当年庐山上云掩雾遮的别墅也不同。庐山一别,二十年未见,想来模样早已变化?不过,周惠感觉心是相通的。应该说,这位打不倒的领袖人物与共产党的绝大多数干部党员心是相通的

    “好多年不见”邓小平伸出一双手,眼睛闪烁着,像深邃的海。周惠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双眼。

    “走错路绕了个香山。”周惠咕哝着握握那只手。

    “头发白”邓小平伸一根指头指点。

    “二十年早就白”周惠苦笑。

    “遭灾。”邓小平用两个字总结了二十年。

    “二十年没见,想跟您谈谈想法”周惠表示。

    “不用”邓小平把手轻轻一摆,便揭过了二十年,只留下一声:“我都知道。”

    “现在的形势,也好也不好”周惠想谈谈见解。

    “不用了,”邓小平把手一摆,又揭过去:“我都知道。”

    周惠翕动一下嘴唇,索性不语为帅之才,不纠缠琐事,不费神枝节,不重复内容;不轻易张口,张口字字千钧。干脆,等老首长发问吧。

    邓小平递给周惠一枝“熊猫”自己也点燃一枝。

    深深吸过一口烟,邓小平问:“华国锋找你谈话”

    “谈”周惠点头。

    “这个人怎么”明锐的目光朝周惠扫来。

    “过去在湖南,还是熟悉下情,肯干工作。人是好人,比较忠厚,过去我们相处还好。”周惠回答。

    “现在怎么”邓小平仰靠沙发,思索着问。

    “谈话中,感觉对底下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周惠想了想“我对他召开‘两会’有不同看法。单靠学大寨、学大庆,解决不了问题。”

    邓小平望住周惠:“他是造反起家的。”

    周惠点一下头:“是这个情况。”

    邓小平目光不移地点点头。

    “刚从国外回来,和顾明一块,去了英法。”周惠转移话题“越看肚子里越生气,咱们不是不行,是他们糟蹋的。”

    邓小平问:“人家港口怎么弄的?”

    “人家是让财团搞,财团也要对国家负责。”周惠皱着眉头说“例如长江,像咱们的办法一辈子也搞不好。”

    邓小平已经在吸第二枝烟。“咱们管理不行。”

    “咱们是搞小麻雀、小生产,准备挨打。”周惠始终是朝邓小平前倾着身体讲话,他知道邓小平耳朵不灵。

    “嘴上是大生产,屁股是小生产哟。”

    “人家一个糖厂就能解决全国食糖,咱们广州为什么不能搞大”周惠讲话比平时稍用两分力以使对方听清。

    “要革命主义加改良主义,”邓小平举起一根指头,晃动着加重语气“要大量派人出国,要加大企业权力。部、省权力固然要加大,更重要是企业权力。光改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具体到内蒙古,还有个苏修的问题。”周惠思考着问“跟老毛子对峙,军队怎么”

    “大事不致于,中事小事可能会有,我告诉北京军区派个工作组去,专门协助你。”邓小平作个强调的手势“现在关键是抓紧时间搞经济。集中是领导班子,班子不解决什么也搞不成。动作要快。前些日子我找乌兰夫谈了,态度好一些,必要时叫他去一下,帮助搞搞。有问题的要调,有民愤要制裁。”邓小平吸吸烟。问:“尤太忠这个人你认得不?”

    周惠摇头:“不认得。”

    邓小平眯眯眼:“我印象是你好像应该认识嗯,见面就认识没别的,我知道这个人,打仗的,打仗打得不错,当省委第一书记困难。你给我捎个口信,他那个秘书不好,就说我讲的,叫他把秘书换了!”

    周惠并不知道尤太忠秘书何许人,只有点头应承。

    “下期让尤太忠进党校。此人没别的问题,王洪文请他吃过饭。”邓小平指指周惠“你去了直接抓班子建设,秘书长很重要。若碰到困难,想办法告诉我,不能拖,拖不起。”

    周惠补充:“华国锋谈了东、西盟问题,从军事指挥讲是对的。”

    邓小平首肯:“这是对的。”他将手一摆“你回去吧,不留你”

    周惠起身略一迟疑,俯过身去,咬耳道:“警卫方面,您不要大意,要警惕”邓小平微笑,会意点头:“也有人劝过了,开始有些大意,已经注意”

    卓琳走进客厅,热情招呼:“周惠同志,你好。”

    周惠同卓琳握手,都是太行山时期的老熟人,问候几句。卓琳说:“你代我向老范问个好。”

    “谢谢。她也向你问好。”周惠代老伴问候了卓琳便告辞出来。

    时值盛夏,山上有清风人怀。周惠惬意地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对司机吩咐道:“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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