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我就不必小心地编排一些半真半假的话。
他挤了一些洗洁精到盘子上,用刷子来回地擦洗着。“你确定不会在舞会开始前回来吗?”
“我不打算去舞会,爸爸。”我干瞪着眼。
“难道没有人邀请你吗?”他问道,试图隐藏起自己的关心,专心擦洗盘子。
我避开了这个雷区。“这是一次女生择伴舞会。”
“哦。”他一边皱起眉,一边把盘子擦干。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了。对一个父亲来说,这实在是件难事,活在这样或那样的忧虑里,生怕自己的女儿会遇上她喜欢的男孩,但又得操心万一她遇不上该怎么办。我一想到,如果查理知道,哪怕是得到最轻微的暗示,我确切喜欢着的是什么人的话,不禁打了个冷战。
然后,查理挥手道别,离开了。我走上楼去刷牙,把书收拾好。当我听到巡逻车开走的声音时,我只等了几秒钟,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向窗外偷看。那辆银色的车已经在那里了,就在车道上查理的位置那儿等着。我跳着下了楼,奔出前门,想知道这样不同寻常的例行公事般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我永远都不想让它结束。
他在车里等着,当我关上门,懒得锁上那个该死的门闩的时候,他似乎没在看我。我走向车子,在开门上车以前羞涩地停住了。他微笑着,很放松——还有,像往常一样,完美和出色得到了折磨人的地步。
“早上好。”他的声音如丝绸一样柔软。“今天感觉怎么样?”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徘徊着,仿佛他的提问比起单纯的礼节有着更深的意味。
“很好,谢谢。”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好——甚至比好更好。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上。“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睡不着。”我坦白交代,下意识地把头发拨到肩后,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掩饰。
“我也是。”他揶揄着,发动了引擎。我开始习惯这种安静的嗡嗡声了。我敢肯定,无论何时我再去开我那辆卡车,它的轰鸣声都会吓着我的。
我大笑起来:“我猜想也是。我估计我只比你多睡了一点点。”
“我敢打赌你确实如此。”
“那么,你昨晚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轻笑起来:“你没机会了。今天可是我提问的日子。”
“哦,没错。你想知道什么?”我的额头皱了起来。我想象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他问道,表情很认真。
我转了转眼睛:“每天都不一样。”
“你今天最喜欢的颜色是?”他依然郑重其事地问道。
“大概是棕色。”我向来根据自己的心情来穿衣服。
他哼了一声,终于丢下了一本正经的表情。“棕色?”他怀疑地问道。
“没错。棕色很温暖。我想念棕色。所有应该是棕色的东西——树干,岩石,泥土——在这里都被软塌塌的绿色覆盖住了。”我抱怨道。
他似乎对我激昂的演说很是着迷。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看进了我的眼睛里。
“你是对的。”他决断道,又严肃了起来。“棕色很温暖。”他敏捷地伸出手,但不知怎的,还是迟疑着,把我的头发拂回我的肩后。
就在这时,我们到学校了。当他把车开进一个停车位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的随身听里现在放着的是什么音乐?”他问道,他阴沉着脸,就好像在要求一个凶杀案的口供一样。
我意识到自己还没把菲尔给我的那张cd拿出来。当我说出那个乐队的名字的时候,他嘴角弯弯地笑了,眼里有着一种奇特的神情。他弹开了他的车载随身听下面的一个小隔间,在塞满了那个小空间的三十张或者更多的cd里抽了一张出来,递给我。
“这张德彪西怎么样?”他挑起一侧眉头。
是上次那张cd。我垂下眼帘,仔细看着那个熟悉的封面图案。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当他陪我走向英语课教室的时候,当他在西班牙语课后和我碰头的时候,整个午餐时间,他都在无情地审问着我,了解我生活里的每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喜欢的和讨厌的电影,我去过的屈指可数的几个地方,我想去的许多地方,还有书——无尽的关于书的问题。
我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说这么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敢肯定我一定让他感到厌烦了。但他脸上全神贯注的神情,还有他连珠炮似的永不止息的提问,迫使我继续下去。他大多数的问题都很容易回答,只有少数几个会让我不禁脸红起来。但当我真的脸红起来的时候,又会导致新的一轮的提问。
比方说,他问我最喜欢的珠宝的那次,我红着脸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黄水晶。他用这样的速度滔滔不绝地提问,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某种心理测试,就是要求你的答案必须是第一时间想到的那个词的那种。我敢肯定,他会根据脑海里的问题清单不停地问下去,除非是我脸红了。而我脸红则是因为,直到最近,我最喜欢的珠宝还是石榴石。只要注视着他黄水晶一样的眼眸,我就不可能想不起转变的理由。而很自然地,他会不停地发问直到我坦白交代我为什么会局促不安为止。
“告诉我。”在说服以失败告知后,他最终命令道——会失败仅仅是因为我让目光安全地远离他的脸。
“那是今天你的眼睛的颜色。”我叹息着,投降了。我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眼睛盯着自己的手看。“我猜要是你两个星期以后问我的话,我会说是黑玛瑙。”出于我并不情愿的诚实,我给出了更多的信息,尽管这毫无必要。而且我开始担心这会不会引爆他那奇怪的怒火,每当我不小心透露得太多自己是如此的着迷时,他都会这样。
但他只停顿了很短的时间。
“你喜欢什么花?”他又开始一连串的提问了。
我宽慰地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接受他的心理分析。
生物课又一次变得复杂起来。爱德华继续着他的随堂口试,直到班纳老师走进教室,又把那个视听教学箱拖进来为止。当老师走过去把灯关掉的时候,我注意到爱德华稍稍把椅子向我挪开了一点。这没用。当教室暗下来的时候,和昨天一样,那种电流又开始闪动着火光,那种永不止息的渴望又在敦促着我的手伸过那段短短的距离,触碰他冰冷的肌肤。
我向桌子倾下身去,把下颚放在交叠的小臂上,我隐藏起来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桌子的边缘。我挣扎着不去理会那股试图让我动摇的不合情理的渴望。我不敢看他,生怕他也在看着我,这只会让自我控制变得更难些。我由衷地想要看这部电影,但直到这堂课结束我还是不知道我刚刚看的是什么内容。当班纳老师把灯打开的时候,我宽慰地叹了口气,终于看了一眼爱德华。他正看着我,眼里写满了矛盾。
他默默地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我。我们沉默着向体育馆走去,和昨天完全一样。然后,还是和昨天一样,他无言地轻抚我的脸庞——这次是用他冰冷的手背,从我的一侧眉毛一直抚摸到我的下颌——在他转身走开以前。
体育课在我观看迈克的羽毛球个人秀中很快就过去了。他今天没有跟我说话,也没有对我空白的表情作出任何反应,也许他还在为我们昨天的口角生着闷气。在我心底一角的某处,我对此感觉很糟。但我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之后,我不安地赶去换衣服,知道我的动作越快,我就能越早和爱德华待在一起。这种压迫感使得我比平时还有笨手笨脚,但最终我冲出门口,和上次一样宽慰地看到他站在那里,一个大大的笑容下意识地浮现在我脸上。作为回应,他微笑起来,然后开始新一轮狂热的交互讯问。
不过,他现在的问题变得不一样了,不再那么容易回答了。他想知道我想念着家里的什么事物,坚持要我描述出任何他不熟悉的部分。我们坐在查理的房子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下来,骤然泛滥的雨水笔直地落在我们周围。
我试图描述出一些根本没法形容的食物,像是木馏油的香味——发苦的,有点像树脂,但还是很亲切——七月里尖锐凄厉的蝉鸣,柔软如鸿毛的无叶树(仙人掌),广阔无垠的天空,那种发白的蓝色从一侧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地平线,极少被覆满了紫色火山岩的低矮的山丘阻断。最难解释的事情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它们如此美丽——定义一种并非基于稀稀落落的,多刺的,经常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植被的美丽,一种与大地裸路的形状,与崎岖的山谷间浅浅的有如碗状的山谷,与他们在太阳底下绵延的方式毫无关系的美丽。当我努力向他解释时,我发现自己常常得用上手势。
他安静的,尖锐的提问让我自由自在地说着话,在暴风雨中微弱的光线里,完全忘记了要为自己垄断了所有的对话而窘迫不安。最终,当我描述完我在家里的那个乱糟糟的房间以后,他停了下来,没有再提出下一个问题。
“你问完了?”我如释重负地问道。
“差远了——但你爸爸很快就要到家了。”
“查理!”我忽然意识到他的存在,然后叹了口气。我看着车外阴雨绵绵的天空,但它没有泄露任何信息。“现在多晚了?”我一边大声问道,一边瞥了一眼时钟。我震惊地看到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查理现在已经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了。
“现在正是暮色时分。”(it’stwilight)爱德华喃喃低语着,看着西边的地平线,那里被云层覆盖着,晦明不定。他的声音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他的思绪正在千里之外。我看着他,他向挡风玻璃外看去,却根本不在看任何东西。
我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的目光忽然转回来,对上了我的眼睛。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天之中最安全的时候。”他说道,回答了我眼中未说出口的疑问。“最容易的时刻。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最伤感的又一天的结束,夜晚再度降临。黑暗如此容易预测,你不这样认为吗?”他想望地微笑着。
“我喜欢夜晚。没有黑暗,我们就永远看不到星辰了。”我皱起眉。“不过在这里很难看到星星。”
他大笑着,气氛骤然轻松起来。
“查理还有几分钟就要到这儿了。那么,除非你想告诉他周六你会和我一起”他挑起一侧眉头。
“谢谢,但不必了,谢谢。”我把书收起来,意识到自己因为坐得太久已经有些僵直了。“那么,明天轮到我了?”
“当然不是。”他脸上写满了恼人的愤愤不平。“我告诉过你我还没问完,不是吗?”
“还有什么?”
“明天你就知道了。”他伸出手要替我开门,而他的突然接近让我的心陷入了疯狂的悸动。
“这可不太好。”他喃喃自语道。
“那是什么?”我惊讶地看到,他的下巴绷紧了,眼里写满了困扰。
他只看了我短短的一秒钟。“另一个复杂的情形。”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他动作迅速地把门推开,然后移开身子,几乎是退缩着,飞快地远离我。
汽车前灯的光穿透过雨幕吸引了我的注意,一辆黑色的车子向着我们开过来,只有几英尺远了。
“查理就要来了。”他警告道,透过倾盆大雨注视着那辆车。
我立刻跳下车,无暇顾及自己的混乱和好奇。雨水掠过我的夹克,声音愈发响亮了。
我试图认出坐在那辆车的前座里的人,但天太黑了。我看见爱德华被那辆新来的车的前灯怒视着,全身都被照亮了。他依然注视着前方,他的目光紧锁在我看不见的某物或某人上。他的神情非常古怪,混合着挫败与挑衅。
然后他发动了引擎,轮胎蹭着潮湿的公路发出尖锐的声音。几秒种后那辆沃尔沃就看不见了。
“嘿,贝拉。”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从那辆黑色的小车里的驾驶座上传出来。
“雅克布?”我问道,眯着眼透过雨幕看去。就在这时,查理的巡逻车开过了拐角,他的车灯照亮了我面前那辆车里的人。
雅克布正要爬出来,他的咧嘴大笑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坐在乘客座上的是一个更老一些的男人,体格健壮,有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一张太过宽大的脸,脸颊紧贴着他的肩膀,黄褐色的皮肤上千沟万壑,像一件古旧的皮夹克。而那双熟悉得惊人的眼睛,那双黑眼睛安放在这张大脸上,在显得太过年轻的同时,又显得太过沧桑了。雅克布的爸爸,比利。布莱克。我立刻认出了他,尽管我上一次见到他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我第一天来这里,查理向我提起他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他注视着我,仔细审视着我的脸,所以我试探性地向他笑了笑。他的眼睛睁大了,不知道是出于惊讶还是出于害怕,他的鼻孔张大了。我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另一个复杂的情形,爱德华说过。
比利依然用紧张焦虑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在心里叹息着。比利这么快就认出爱德华来了吗?他真的相信他儿子嘲笑过的那些不可能的传说吗?
答案清晰地写在比利眼中。是的,是的,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