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了疯似地说要嫁给你?就在你戳穿她们是幕后黑手的时刻?你,泰尔斯王子究竟是哪一点被她们看上了?是有钱还是有权,还是注定要早死啊?”
泰尔斯不说话了。
希莱抱住膝盖,冷哼道:
“她们人虽恶毒,可从不迟钝,在你说出‘我让步得够多了’的那句话时,她们就看穿,或者至少开始怀疑:你在我手上吃瘪,是刻意安排的。她们可能猜到你已经渐渐从花瓶跳出,开始掌握棋局的主动了。”
泰尔斯不禁皱眉:
“她们……这么厉害?”
“是你太嫩了!”
“那,她们为什么不拆穿我?反而要配合我演戏……”
“拆穿你有什么好处?让你真的恼羞成怒,跟她们掀桌子?”
“那为什么不把话说开,直接跟我合作?”
“求着你合作又有什么好处?相反,她们只有装聋作哑,拿捏起架子,一副不情不愿勉勉强强的样子,”希莱冷口冷面,语气鄙夷,“这样,才能在跟你这个大傻子讲条件时占便宜——就好像你欠了她们人情一样!”
泰尔斯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还有那个剃头的老头也是,”希莱脸色凝重,“在你留下他的情报本子,却拒绝他的帮助,甚至不让他来尸鬼坑道里找我时,他大概就发觉了些许端倪。”
她轻瞥而来,眼神如刀,割开泰尔斯的防御:
“否则你还真以为,在翡翠城混了几十年,精明老辣如他,敢在你这样的权势人物面前掏心掏肺,真情流露说实话?”
泰尔斯木然无语。
好吧。
也许……
“你说,之前那些人,”王子想通了什么,艰难地道,“哈沙,笃苏安,乃至迈拉霍维奇和塞舌尔这些本地官吏们……有多少人看出来了?”
希莱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个塞舌尔骑士,按照你的说法,他搞砸了那场逮捕,责任不小,应该着急要找到我和卡西恩,扳回一城才对,”大小姐无奈道,“但是一样,你跟他说了什么‘不用找了’、‘政治没有捷径’,然后他就真的听话不找了?放弃了?没有再派翡翠军团去追查?在你,至少在整座翡翠城面前做做样子?”
泰尔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
“没……没有,好像没有。”
塞舌尔骑士一反常态,还挺……听话的?
等等,那就是说……
“还有那位大审判官的接任者,伊博宁审判官,你说你谎称王国之怒要来的时候,每次都是他抢先一步,说出了你没说出口的话?”
泰尔斯木然扭头:
“啊……嗯啊。”
听到这里,希莱幽幽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口气。
“我懂了。你见过的人里,看穿‘错误引导’的,想必不少了。”
泰尔斯一惊:
“什么?那他们为什么还……”
“因为他们足够聪明,聪明到知道不能戳穿你。”
希莱捧着脸,无奈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只是利益和演戏,还看到了你这么做所显示的决心——不甘受制于人,不甘给两位鸢尾花当配角的决心。”
泰尔斯略显惊讶,眨了眨眼睛。
“若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要跟你唱反调,”希莱不屑地轻哼:“那也许,就该是他们自己站出来,正面承受你的决心了。”
泰尔斯愣住了。
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故作不知。
所有人都……
“哼。”
想通了什么之后,他幽幽开口,话里多了几丝埋怨:
“南岸人。”
就在此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响起,两人齐齐转移目光,看向地上的俘虏。
“来来去去,颠三倒四……”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命运。”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很好。
终于。
讲了那么多话,剖析了这么久的局势。
终于,这个油盐不进的不世高手,主动开口了。
现在,要怎么让他习惯开口,合作沟通,并最终交待出我们想要的内容?
泰尔斯对凯文迪尔家的姑娘点点头,后者咳嗽一声:
“对了,这法子是谁教你的?你的谋士?”
“是啊,我的谋士教的,他叫佚名。”
这次,希莱真真切切地皱起眉头,疑惑不解:
“谁?”
“你没听过吗?”泰尔斯眉飞色舞,“南岸传说文学的瑰宝,《翡翠谜城录》的作者——佚名啊!”
希莱紧皱眉头。
“好了,不开玩笑了。”
泰尔斯咳嗽一声:
“但是我说的那本书是真存在的,还是我的老师递给我的……”
历史上,‘八指’国王贺拉斯和时任鸢尾花公爵科克,双方关系恶劣,也曾剑拔弩张厉兵秣马,眼看永星城和翡翠城开战不可避免。
但国王和公爵,这对从十岁起就看彼此不顺眼,成年后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却在故事书里,因为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的机智计谋,见了一面就幡然醒悟,化敌为友重归于好,让动员起来的战争机械生生停下,让十几万人原路回家。
你信吗?
泰尔斯轻哼一声。
他心底里的声音则不屑地道:可能吗?
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但是,但是如果《翡翠谜城录》的传奇故事乃有迹可循,而非空穴来风……
如果传说中的王子和公爵小姐真的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以致青史留名……
那最有可能的解释是……
泰尔斯目光锐利:
早在国王和公爵这对死敌互相体谅之前,海曼和雷吉娜就提前行动,来回奔走,纵横捭阖,搞定了翡翠城内外的各方势力和团体,达成一致,统一立场。
这样,才能在最后劝谏君主的时候一锤定音,阻止战祸。
至于贺拉斯一世和科克公爵,他们之所以同意退兵,化干戈为玉帛,也许不是因为后人美化矫饰的良心和亲情,睿智和英明,而仅仅是因为——迫不得已。
因为他们真正看到了:在这对儿女的行动背后所展现的,国内各方力量的态度和立场。
在敌我双方都没有人想打仗的情况下,如果他们身为主君还硬要下令,非要为了一己之私,以一己之力推动战争不可,那既不会得到支持,也不会赚到利益,只会陷进内外交困,失道寡助的泥潭。
同样,数百年后的如今,只要泰尔斯他们搞定了驱动翡翠城前进的各大势力,厘清他们的态度立场,为我所用……
那就算不和两位鸢尾花直接达成协议,不在空明宫和复兴宫之间选边站队,也能消弭风暴。
还避免惹上一身屎。
泰尔斯感慨着总结道:
“历史上,执政者解决危机的方式方法大抵如此:展示坏与更坏的未来,说服原本利益冲突、互不相让的各方势力和阶层团体接受提议,为避免更大的损失,分别作出妥协、退让和牺牲,再拿各方退让出来的这部分利益,去填补造成危机的漏洞。”
以重新达成平衡。
“翡翠谜城……那么现在,翡翠城不谜了,可算安稳了,我哥哥也没法再掣肘你了,”希莱眼神一厉,“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原本笑容满面的泰尔斯表情一沉。
而希莱的目光无比锋利,虎视眈眈。
“我知道。”
他认真地回望希莱:
“我会做到的。”
希莱没有说话,只是同样盯了他很久,这才轻哼一声,移走视线。
“那就好。”
泰尔斯咬了咬牙齿。
地牢里安静下来。
希莱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杀手,突然开口:“他们喜欢彼此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希莱幽幽叹息:
“你说,‘南方人’海曼和雷吉娜小姐,当他们成婚的时候,是真的喜欢对方吗?”
她扭头看向泰尔斯,目光清澈:
“还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尔?”
这个问题把泰尔斯难倒了。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望着地牢里潮湿的地面。
希莱毫不意外地轻哼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拜托,他们是好几百年前的人了,”泰尔斯望着地牢里的一片黑暗,沉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么。”
希莱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我猜,他们自己在那个时候……”
希莱轻挽嘴角:
“也不知道吧。”
泰尔斯闻言,先是沉默,随后轻笑一声。
“也许吧。”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终于,希莱按耐不住,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杀手,”大小姐站起身来,叉起双手,伸了伸手臂,“我们在这儿给你絮絮叨叨了一大堆,你自己是什么处境也该清楚了,你就没点触动,没点表示?”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泰尔斯也不得不跟着站起身来,皱起眉头:
“我们只想知道:你对费德里科,对当年伦斯特公爵遇刺的旧案,了解多少?”
洛桑二世依旧不言不语,就像一尊石像。
希莱有些不耐烦:
“还是说,你想要以另一种方式打开心扉,说说心里话?”
听见“打开心扉”,泰尔斯突然感觉不妙。
只见希莱冷笑道:
“也许,见见你上次的老朋友?他叫什么?华金?”
唰啦!
这个名字的效果立竿见影,地上的石像突然活了过来,身上锁链在挣扎下不住抖动。
“你会下地狱的,”洛桑二世死命扭着头,咬牙切齿,恨意深重,“怪物!”
泰尔斯心中一沉。
“那也是在你之后了,”眼见威胁有效,希莱露出满意的微笑,活动着手指,“软的不吃,看来你是真想念老朋友了……”
洛桑二世瞪红了眼睛,下意识想要离眼前的姑娘远一点。
好像那不是个少女,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放心,五分钟就好,我保证你会把你妈妈的情夫有几个这种事都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就在此时,泰尔斯一把按住希莱的手腕:
“希莱。”
大小姐疑惑回头:
“怎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拜托,别是它,”他认真又严肃,“别是魂骨。”
听见这个名字,希莱面色一沉。
“魂骨是它的代号,”大小姐不慌不忙,“我一般叫它雅克。”
泰尔斯松开她的手,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别是雅克。”
希莱轻哼一声,转向浑身颤抖的俘虏:
“如果你不敢看,大可以先出去……”
“出去看看斯里曼尼怎么样了吗?”
希莱动作一顿。
她回过头,直视泰尔斯。
“好吧,我知道你这人迂腐又心软,”她神情无奈,语气稍软,“但这家伙,这收钱杀人的混蛋又不是什么好人,血债累累,死了都活该……”
“这跟他是什么人无关。”
泰尔斯摇了摇头:
“只跟我们是什么人有关。”
地上的洛桑二世睁着眼睛,原本死死盯着希莱,又在此时看向泰尔斯。
希莱的笑容消失了。
“泰尔斯先生,泰尔斯老师,泰尔斯大好人,”她讥讽道,“如果你这么喜欢诲人不倦,喜欢在我的地盘上教我做事,连怎么审问都要……”
“拜托,希莱,”这次轮到泰尔斯语气软化,近乎请求,“看在,看在我把匕首借给你的份上。”
希莱话语一滞。
她看着神情恳切的泰尔斯,不屑地轻哼一声。
“行啊,”希莱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眼珠一转,“那,匕首送我?”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什么?”
“匕首送我,我们就按照你的方法——不管那有多迂腐——来,怎么样?”
泰尔斯诧异地回望她。
他看着对方腰间的JC,嘴唇翕动,最终叹了口气:
“拜托,希莱。”
“噢,不舍得?”
“我可以给你其他的东西,只要是星湖堡有的……但这把匕首,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给我的,它救过我的命……”
但希莱举起了手指。
“不不不,这跟送你匕首的是什么人无关……”
她眯起眼睛:
“只跟你是什么人有关。”
泰尔斯顿时一噎。
“嗯?没话说了吧?”
希莱露出胜利又得意,还带着几丝鄙夷的微笑。
她转过身,拉了拉手套:
“那你先出去吧,我这一会儿就完事儿……”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希莱一步一步,接近不住颤抖和咒骂的杀手。
他看着对方腰间的匕首,闭上眼,咽了咽喉咙。
“匕首,那把匕首我不能送你。”
“哼。”
“但我可以长借给你,多久都行。”
“我就知——什么?”
希莱一惊回头。
泰尔斯吁出一口气,坚定点头:
“等你什么时候玩厌了,再还给我——只要你把它保管好。”
希莱愣住了。
她花了几秒钟理解这句话的意义,难以置信地摸上匕首,看了看泰尔斯,再看向地上的俘虏。
“你……就为这个人渣?”
泰尔斯摇摇头:
“我说了,这跟他是不是人渣无关,只跟我们是……”
“哦,得了吧!”
不知为何,希莱相当不满,甩手打断他:
“少教我做人了!”
“我没有……呃,对不起……”
但希莱似乎还是气呼呼的,她一把抽出带鞘的匕首,死死盯了好一会儿。
“我记得,这玩意儿你从不离身。”
“是的。”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回答。
“遇到危险,你第一时间去摸它。”
“是的。”
“那这就把它给我了?玩儿多久都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呃,是的?”
希莱突然噗嗤一笑,晃动着匕首,毫不在意:
“哼,那我猜,送你匕首的那个朋友,也没那么重要嘛。”
这句话挑起了泰尔斯的回忆和心事。
他幽幽望着JC匕首,想起曾经的过去,长叹一声:
“恰恰相反,她很重要。”
希莱闻言,表情一变。
泰尔斯表情怅惘:
“但我想,她会理解的。”
想起过往那个人的样子,王子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她能理解自己搏命抢救乞儿的举动,甚至不惜冒险,出手相助……
也就能理解自己现在的选择。
希莱看着手里的匕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
“那当然咯……”
下一秒,大小姐猛地转身挥臂,把匕首砸向泰尔斯!
“她当然理解啦!!!”
咻!
破空声响,泰尔斯大吃一惊!
幸好,狱河之罪感应到什么,适时发动,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精准地接住了飞来的JC匕首——幸好,是带鞘的。
但被吓了一大跳的泰尔斯还没回过神来,他举着好不容易接住的匕首,感受着被震麻的手臂,震惊抬头:
“为什——”
“拿走!”
只见希莱一脸愠怒,咬牙切齿:“拿回去。”
泰尔斯愣住了,他举起匕首:
“可你不是要借——”
可迎接他的是一通破口大骂:
“谁tm稀罕你的臭匕首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抱头退后,颇有些委屈。
为什么啊?
希莱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依旧愠怒地盯着他。
泰尔斯小心地开口:“那……”
“还愣着干什么!”
大小姐双手一叉腰,暴躁地打断他,朝俘虏的方向一指:
“你不是要温柔又和蔼地审问他吗,去啊!少tm浪费老娘的时间!”
泰尔斯被吓得不明所以,双手捧着匕首,送也不是,藏也不是:
“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如果你不喜欢这匕首……”
就在此时,地上的俘虏长声叹息。
“行行好,殿下,住嘴吧,”洛桑二世闭上眼睛,一副无奈又痛苦的样子,“你每开一次口,只会让事情更糟。”
泰尔斯一愣。
关你什么事儿啊?
但他从善如流,连忙闭嘴。
倒是希莱柳眉倒竖:
“关你什么事儿啊,俘虏!”
洛桑二世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泰尔斯藏好匕首,帮腔道:
“对,对啊!这又关你什么——”
希莱猛地扭头,把泰尔斯的话瞪死在嘴里。
“那个……那我就去……”
泰尔斯讨好地笑笑,指了指俘虏,蹑手蹑脚地绕开怒火未熄的大小姐,靠向杀手。
“你会被吃掉的。”
但还未等他清嗓子开口,洛桑二世就先发声了。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洛桑二世睁开死寂的双眼,幽幽望向他:
“无论是被她,还是被其他人。”
她……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侧了侧身子,偷偷瞥向莫名其妙变得气呼呼的希莱。
但这细微的动作被捕捉到了。
“怎么了?接着审问啊?老娘又不吃你!”
泰尔斯一惊之下重新回头,看向俘虏。
“除非……”
重伤的洛桑二世孤独地躺在地牢里,眼中情绪复杂:
“除非,殿下,除非你学会,让自己心里的仁慈和冷血,善良与残酷,和平共处。”
就像……曾经的那位殿下一样。
泰尔斯闻言沉思。
“而如果你尚存一丝仁慈,泰尔斯殿下,那就请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杀手缓缓闭眼,把痛苦和绝望关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痛快些,了结我吧。”
望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感觉到了什么。
“好吧,我直说了,洛桑二世,不管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在希莱不屑的目光下,他皱起眉头,在洛桑二世面前坐下来。
“我之所以现在来找你,而不是把你扔给我手下某些文明礼貌的家伙严刑拷打,是因为……”
泰尔斯顿了一下。
“尽管你罪孽深重,血债累累,但是很奇怪,某位我最喜欢的亲卫队长似乎认为……”
他眯起眼睛,靠近俘虏:
“你这人,还不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
洛桑二世睁开眼睛,盯着一脸认真的泰尔斯。
下一秒,他发出他这辈子最大,最长,也是最为讽刺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