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些凑在一起,且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来回更替,让坦甘加这个人复杂而多变:
他时而对詹恩嫉妒不平,时而对他忌惮不已;时而在咬牙切齿满腔愤恨,时而满足满意乃至感激涕零;时而庆幸自身靠山后台的强大,时而又埋怨金主仗势对他颐指气使;时而狡诈算计要落井下石,时而想装聋作哑明哲保身;时而指望翡翠城兴旺发达他好继续发财,时而对鸢尾花可能的没落幸灾乐祸寻思要分一杯羹……
而所有的一切复杂可能,或推或拉,却都在那群血族客人们踏上他船只的那一刻收束。
坦甘加陷入犹豫,一边笃定这绝算不得背叛,一边又暗暗幸灾乐祸推波助澜;他一面觉得这种小事理当威胁不到空明宫,一面又暗暗希冀这能给大人物们一些应得的教训和苦头;他在事后辗转反侧忐忑不安,一力撇清关系,一面又忍不住趁着劫难,就着大势大发横财……
“詹恩是对的,他把握住了最根本的利益链条,因此笃定坦甘加决计不敢,更无力背叛他。”
泰尔斯出神道,仿佛看见一条条细线从初代伦斯特公爵的画像背后延伸而出,笼罩空明宫,覆盖翡翠城乃至南岸领:
“但他也并不全对:坦甘加在黑白分明的忠诚与背叛间步履蹒跚,最终走向不可控的第三条路。”
视野中,画框延伸出的每一条细线,都在以不同的姿态、幅度和频率轻轻震颤,或推或拉,或大或小,或急或缓。
怀亚思索了一下:
“但他这么做,仍旧导致了南岸公爵失势,几与背叛无异。”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泰尔斯勾起嘴角,与画框里同样似笑非笑的第一代伦斯特·凯文迪尔,隔开七百年的距离对视一眼,“如果坦甘加真的下定决心,从一开始就背叛詹恩,那事态的发展、我们所面临的局面乃至最后的结果,想必都截然不同。”
他摇摇头,轻叹道:
“我恐怕也就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找他‘合作’了。”
“所以,坦甘加的行为,和真正的背叛还是有差异的,”怀亚反应过来,“就像这和纯粹的忠诚,也有不小的距离。”
泰尔斯点点头,发出感慨:
“人们并不总是清醒地、明确地、理性地、主动地、自知自觉地做出选择的。更多的时候,他们往往是被迫地、无意地、麻木不仁地、后知后觉地、当下也许坚定但事后可能追悔地,做出取向模湖的选择。”
“就像坦甘加,”怀亚点点头,“以及这场风暴里,翡翠城中从上到下的无数官商工农,市民百姓?”
泰尔斯看向怀亚,略有惊异:
“正是。”
他坐正身姿。
“历史也许不是由英雄造就的,尤其是那些我们印象中坚定的、伟大的、魄力十足、目的明确的英雄,而是被无数个像坦甘加这样,麻木懒惰却又蠢蠢欲动的看客们,是被他们无意识地齐心协力所汇出的洪流,共同托举起来的。”
泰尔斯出神叹息:
“所以《落日教经》里,先知莫哈萨会说:‘那不只是历史,更是命运。’”
所有人都在奋力挣扎,却甚少有人意识到,由始至终,都只是他们在作茧自缚。
怀亚担忧地看着这个样子的王子:
“殿下,您还好吗?”
“什么?噢,当然,”泰尔斯回过神来,“好了,有请下一位客人……”
怀亚不无疑虑地点点头,目光在王子脸上的瘀伤上掠过。
于是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哈沙!亲爱的哈沙!我最最亲爱的哈沙特使阁下!”
“殿下!尊贵的殿下!我最最尊敬的泰尔斯王子殿下!”
来自终结海对岸泰伦贸易邦的邦首特使,哈沙大人大笑着张开戴满宝石戒指的双手,和同样笑到脸部变形的泰尔斯热情相拥贴面示好,仿佛从第一天开始就亲如兄弟——尽管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曦日在上,殿下位临翡翠城以来,从未对鄙人如此热情过,”哈沙的通用语有着荒山等地的特色口音,却并不浓重,只见他笑容不减,动作热情,一面对泰尔斯脸上的伤视而不见,一面又巧妙地在贴面礼中避开伤处,“可真让鄙人惶恐不安呢!”
“落日见证,惶恐是出于未知,”泰尔斯擦了擦脸上被沾到的脂粉,把臂挽手,催请体型庞大的哈沙先坐下,“但您料事如神,怎么可能惶恐?”
“哦?怎么说?”
泰尔斯落座后神秘一笑:
“我听说,您在来翡翠城之后,就联合了十好几个商团代表、各国贵戚、友邦特使——体量巨大,在翡翠城有分栈的那种——搞了个临时的商业同盟?”
哈沙那一对刷染白黄红黑四色——以示对曦日大君肃穆、慈悲、愠怒、混沌四圣态之敬畏崇拜——的人造眉毛向上一挑。
“听谁说?哦,哈,哈哈,一个小小的聚会罢了,都是平时玩儿得来的朋友……最多用来跟詹恩公爵讨价还价,在进口关税上谈判博弈罢了。”哈沙大笑着摆摆手,姿态自然。
泰尔斯眯起眼睛:
“难道不是因为您料事如神,早早笃定了翡翠城会出大事?”
“欸,这倒没错——翡翠城哪还有比您贵驾亲临更大的事儿?”
泰尔斯和哈沙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一者心中感叹对手不好对付,一者暗中寻思是哪个小崽子透露了风声。
“还真有比我更大的,”泰尔斯皮笑肉不笑,“比如说,趁着空明宫易主,人心不稳市场萧条的当口,你搞的同盟联起手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破坏行业规矩,制造短缺恐慌,排挤本地业者,吓退上下游的新老客户,在市场一团糟的时候抄底捞一把,把本就在走下坡的翡翠城,再往深渊里推一手?”
哈沙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啊,我可算知道您邀请鄙人来做什么了。”
泰尔斯也收敛了笑容:
“你,哈沙特使,还有你那个牵涉国外各行各业的‘小聚会’,不是来翡翠城谈关税的。”
“事实上,我们就是来翡翠城谈关贸政策的,”哈沙不慌不忙,“只不过这一次,谈判条件有些……嗯,特别。”
“这是詹恩的要求?”
“您何必明知故问。”
泰尔斯长叹一口气:
“如果翡翠城就这么死了,关税条件谈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市场不会死,”哈沙摇摇头,“它们只会衰落。”
而头脑足够聪明、本钱足够丰厚、关系足够硬朗的人,在衰落的市场也能里获利。
甚至获利之巨,更胜丰年。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把话说明白了,我能否请求你们,不要再为詹恩站台了?”
“对不起?”
“我说,请特使阁下发动一下在那个小小外商联盟里的人脉,不求他们亏本经营乃至让利于民,只求他们正常行事,好好做生意,不要再跟着做恐慌宣传唱衰环境,也不要把控交易操控市场,让翡翠城各大铺子里的货量和物价回归正常,让这座衰落的城市起死回生?”
哈沙特使沉吟了一会儿。
“那圈子里都是稳赚不赔的聪明人,殿下,”他缓缓道,“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有利可图,而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事,如果他们不乐意,我也……”
“那就让他们乐意,”泰尔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就像你身为牵头人,扇动他们不乐意一样。”
承受着泰尔斯咄咄逼人的目光,哈沙轻轻皱眉。
“曦日可鉴,假使鄙人和我的朋友们乐意合作了,我们会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
泰尔斯古怪地轻哼一声,亮出侧脸上的瘀伤:
“看到了吗?今天早上詹恩揍的,现在估计都传开了……有什么感想吗?”
哈沙眯起眼睛,居然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很用力,很突然,却不专业,更像冲动的产物,”哈沙念念有词,“以鄙人对老朋友詹恩的了解,他涵养甚好,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更别提直接动手了。”
哈沙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就差没在脸上写“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泰尔斯不得不咳嗽一声,板起脸把话题拉回来。
“既然看到了,特使阁下,你该问的就是:如果你们继续站在詹恩那边,搅乱‘我的’翡翠城,会有什么坏处?”
看着这个样子的星湖公爵,哈沙微微蹙眉。
“好吧。”
他思索一会儿,叹息道:
“鄙人保证,泰尔斯殿下,我们不会像詹恩公爵——无论他许诺了多优惠的关税政策——所期望的那样,推波助澜,阻止您掌控翡翠城。”
“中立?”
哈沙扑哧一笑打断了他。
“殿下,我了解詹恩·凯文迪尔,他绝不会是输家。”
他眯起眼睛,举起手指——那根义指——晃了晃,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而您,泰尔斯王子,至少现在的您,却是必输无疑。”
泰尔斯失望地叹一口气。
可恶。
他本来可以引得对方上钩的。
问题,怎么就出在了一张廉价插画上呢?
简直比陨星者找到那张请柬还要愚蠢。
“因此!”
下一秒,哈沙特使突然肃颜正色!
只见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泰伦邦和我们的盟友们,我们决定,放弃投机钻营,趁火打劫。”
泰尔斯抬头瞪眼:嗯?
“事实上,我们将尽其所能为您平抑市场,平息谣言,打通商货,挽回人们对王后之城的信心,甚至还能为一笔不小的债务延期,以助力翡翠城恢复常态。”
啊?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哈沙微微一躬,抬起头时面带笑容:
“希望能为您,在这场不公平的对决里,扳回些许优势。”
书房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泰尔斯回过神来:
“什,什么?”
只见哈沙摇头晃脑:
“没有其他附带条件,殿下,甚至是他们吵吵嚷嚷的关税——面对那帮目光短浅的小人,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泰尔斯终于一字一句明白过来对方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哈沙也不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至于剩下的事,就看您了。”
特使阁下言罢便转身离开。
步伐稳健。
衣袖带风。
体型庞大。
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留下泰尔斯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兀自惊奇。
“阁下等等!”
泰尔斯到底没有想明白,在哈沙即将走出房门的刹那,他忍不住叫住对方:
“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吗?”
哈沙回转过身来,依旧是笑意盈盈。
“为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眼神一亮:
“我说过了啊。”
泰尔斯面露不解。
“詹恩大人是位精明强干的领导者。”
哈沙慢条斯理,轻轻地搓动着自己的指环:
“翡翠城在他手下蒸蒸日上,前提却是他的权柄地位不受威胁,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翡翠城——就像他提前准备,要我们给翡翠城找麻烦,惹祸事,以逼走它的新主人一样。”
他目光一变,直射泰尔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某个中立贸易邦国的跑腿使者。
而是一位统帅兵马的百战将军。
“但您是一国王子,今后还要继承王位,理应看得更长远些,”哈沙一字一句,重复刚刚的话,“名望和口碑,那才是您今后的统治根基,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泰尔斯呼吸一滞。
“可是,詹恩的名声和口碑也很好。”他下意识道。
“是非常好,”哈沙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却坚定不已,“在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之中。”
泰尔斯眼神一动。
“曦日有教:若无圣心,难行圣迹。”
哈沙做了个夸张的祈祷式,做完之后,他的表情瞬间恢复到之前外交官般客套虚伪的样子:
“现在,鄙人还得赶去召集一个‘小小的聚会’,请恕失陪……”
“哈沙阁下。”
泰尔斯本能般开口。
他本想说声谢谢,却自觉不妥,话到嘴边,最终变成另一句:
“这个制造险情、逼您就范的主意,是从群众举报线索——我是说,从詹恩那里逼问来的。”
泰尔斯幽幽道。
哈沙闻言皱起眉头。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
“但现在看来,詹恩低估您了。”
哈沙嗯了一声,低头陷入沉思,表情耐人寻味。
几秒后。
“不,事实上,”特使阁下抬起头来,释然一笑,“是他高估我了。”
“就像长久以来,我也高估他了。”
来自泰伦邦的哈沙特使一捋四色眉毛,甩动庞大的体型,微笑不减,轻松自如地踏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