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燃烧。
灼痛他的心肺。
【小黎……你……你还……还活着啊……】
师姐奄奄一息的声音如一汪清泉,在无边的炙热里,将黎从地狱般的噩梦中唤回。
他还记得,在那个真实的噩梦里,他走在队伍末尾,跟随着师父与师祖、师兄与师姐们,以及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匠工大师,看似义无反顾,实则忐忑不安地走进那座恐怖又宏伟的巨型反魔锻造炉。
【晨朝的玄王向王灾投诚,他出卖了‘传奇计划’……】
【怪物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剑湖城失败了……炸炉……圣日啊,我女儿女婿都在里面……】
【叹息山下的行营失联了,十几万大军杳无音信,雄峻城的六号炉大概也没了……】
同行的还有枷锁城的矮人王子与铸造大师,远古圣树的古精灵巧匠与咒师,来自三塔的耄耋大师和资深学者,以及无数有名有姓的匠工,有人沉默安静,也有人交头接耳。
【除了我们,还剩几个炉?】
【应该不多了……】
【如果传奇计划不能成功……】
他记得反魔锻造炉里密密麻麻的咒文和阵式,催眠又诡异。
他记得人们排好了阵型、位置和轮换顺序,井然有序,也气氛怆然。
他恐惧地看着竭力维护法阵的法师们一个个在鲜红的视野里流汗、中暑、昏迷、倒地、燃烧,变成一具具干尸。
他记得掌门师祖浑身燃火,却仍坚毅不摇地挥舞锻锤,锤锤有力,直至炉中的魔火如有生命般漫溢而出,师祖的人影在火焰中消失,铁骨成炭,血肉成灰……
他记得师祖对面,不知姓名的精灵巧匠恍若不觉,浑然忘我地继续砸锤,直到火焰也将他吞噬。
他记得师尊在哀恸中上前接替,在那些连高深的调温魔法和避火符咒、隔热材料与耐火甲胃都抵挡不住的熊熊炉焰中,毅然挥锤。
以命铸兵。
当然,他最忘不了的,是在越发难耐的高温中,他,明阳剑庐里序齿最小的弟子,在目睹师尊灰飞烟灭后,彻彻底底吓破了胆。
【不行,太热了,让我喘口气,凉一凉,师兄,凉一凉……】
他失去了理智,将行前的决绝誓言抛诸脑后,在令人窒息的炙热中临阵脱逃。
他。
他!
【抱歉,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发誓,只喘口气……】
皮肤灼烧的钻心痛苦让他扑上锁死的大门,疯狂捶打,哀求着能哀求的一切大人与神明。
【让我出去!求求你了!让我出去……出去……】
反魔炉里的无数眼神向他投来,其中有失望,也有不忍,有愤怒,也有麻木,但很快,所有人都在呵斥声中各归其位,或念咒,或鼓风,或送料,或挥锤……
独留下他无力拍打和嘶哑的哀嚎。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小黎……】
穿着铸造甲,同样被炙烤得皮肤通红,毛发倒卷的四师姐奄奄一息地站在他身后,勉力笑了笑。
面对他绝望哀求的眼神,她出手飞快,连续拧动复杂的三层机关锁,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也将在绝望和惊愕中的呆怔的他,一把推出门外。
【谁开的门!】
【糟糕,坯身冷却降温了!它正在成形!】
【不,这样下去它只会是一件普通的反魔武装!】
【关门!】
【快升温!】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跌跌撞撞地倒在门外,茫然回头。
满室红光中,她,平素最照顾他的师姐,在门缝里看了他一眼。
留下最后一抹笑容。
跟他料想的不一样,那笑容既欣慰又宽容。
毫无责备之意。
大门轰然阖闭。
【麦金塔的火种不够了!】
【启用后备火种!】
【不行,魔法可控的温度已经到极限了,再加会引起本源互斥的!】
【我们可以延缓互斥,比如额外的反归衡手段,得用光影咒言,让红角塔的书呆子们来……】
【或者像异降术式那样,短暂地让法则失范,先让热力暂停流向低温处……嘿,战争塔的!试试埃尔伯的阵式干扰!】
【不,不够!血棘说了,新反魔武装要做到的,既不是延缓归衡也不是法则失范,而是深入本源!否则无法承受与解构麦金塔的魔能……】
【听不懂!你们这帮该死的法师,说人话!】
在门外看守的惊愕眼神中,他这才反应过来,重新扑上大门,泪水奔涌。
不是这样的。
不是。
他不是想临阵脱逃,只是太热了想喘口气……、
只是一时晕了头……
不是……
【瑞雅大师不行了,下一个补上!】
【人手不够了!】
【我来吧,今日矮人已经死得够多了……】
门外的他哭得声嘶力竭,很快就看不清眼前一切。
但他仍然听得见大门之后,反魔炉里的锻锤声响,一遍又一遍,坚实有力。
【我们就不该用麦金塔那怪物留下的火种,而该听方尖塔的,用龙焰!】
【这时候上哪儿给你绑头龙?】
【没时间后悔了!顶上!】
【我……感觉不到……手了……快,接替我……】
【这把锻锤也不行了,换!】
【后备火种生效!】
【升温比预想要快得多,更新符咒和术式!我们不能这么快被烧死!】
大师和匠人们的争吵此起彼伏,跟他的哭声一样,刺耳难听。
直到最后一锤落下。
铛!
反魔锻造炉轰然爆炸。
向空气里倾泻万千烈焰。
将他团团包裹。
翡翠城的街道上,黎挣脱“邪祟呢喃”的纠缠,倏然睁眼!
他沐浴在熊熊烈火中,一步步向颤抖的洛桑二世行进。
“浴火重生的血族……”
霍利尔家的小杂种喃喃地道出他那可怜的道听途说:
“……唯此一人。”
黎握紧了拳头。
但他们都不知道。
不知道。
火焰在他的身上熄灭,露出被烧红烤熟的皮肤肌肉,血族的自愈机制立刻开始运转,生肌,结疤,排出死皮……
他们不知道,他挣脱的只是异能。
挣不脱的,是噩梦。
【小黎……你……你还……还活着啊……真好……】
噩梦中,严重烧伤的他悠悠醒转,艰难地爬出废墟,翻开一具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终于在犹自炙热的炉边,摸到了四师姐的手。
她早已浑身漆黑,不成人形,语无伦次,奄奄一息。
但师姐的手,它们依旧坚实,依旧有力。
【将坯身,送,送到,送到锋帅帐中……】
那双虽然粗糙不已,却倍经磨砺,曾牵着他在剑庐里跑上跑下的大手。
【还差,差最后一步……命运双子……知道怎么做……】
以及那件灿若黄金,冷若冰霜,本该是一柄剑,却因锻歪了锋刃而更像一柄马刀的……
刀坯。
数百年后的翡翠城,黎行走在街道上,他轻轻一晃脑袋,头脸上的恐怖烧疤渐渐蜕皮脱落,露出新生的肌肤。
不多时,黎重新变得皮肤平滑,五官端正。
唯有身上的衣甲,哪怕所用乃特殊的耐温材料,也被烧得漆黑焦湖。
“行刑官……赤翼……”
“不是普通的铁匠……”
“铸坯者……”
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洛桑二世和扬尼克,看着他们抒发对自己的忌惮。
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浴火重生。
而他……甚至也根本不是什么铸坯者。
他从不对火焰免疫,同样会为高温所伤。
每次觉醒异能,身在烈火中心的他所承受的烧伤和灼痛可谓钻心剜骨,未曾有一刻停歇。
他所擅长的,唯有忍耐。
忍耐高温,忍耐火焰,忍耐烧灼,忍耐它们在自己身上肆虐的每一分每一秒。
还有最重要的——忍耐噩梦。
当年的噩梦里,他逃离了反魔炉,免于被熊熊炉火折磨至死。
于是,作为代价……
他要在现实里,在看不见尽头的生命里,一遍又一遍地,承受永世不休的火刑。
仅此而已。
“在痛苦之丘……处决我时……你没露这一手。”
重伤之下的洛桑二世无力地道。
“因为没必要,”扬尼克谨慎地盯着黎,“他巴不得你被‘处决’时反抗得更激烈一点,把其他六家的政敌杀得再少一点,以稳固血海王座的统治,顺便再回星辰王国发挥一下余热——比如现在。”
又怎么舍得杀你呢?
黎没有说话。
“所以,”洛桑二世面色灰败,“我才是那个被耍的蠢蛋?”
就跟以前一样。
什么都没有变。
扬尼克耸了耸肩:
“也不必灰心,黎本就是夜翼君王用以清除异己的刀,深谙内斗权术,威逼利用,欲擒故纵,几百年来用惯了诸如此类——”
黎突然转头,看向扬尼克。
“哦,黎伯爵,”扬尼克立刻住口,他瞥了一眼地上的焦黑痕迹,很是自然地后退一步,“他是你的了,我心服口服,绝无二话。”
但他眼睛一眯。
“恭喜啊,翡翠城纷争的关键,此刻落在了您手里,”他恢复了翩翩公子的风度,“想必您能为夜之国,为你的女王争取更多利益……”
扬尼克话风一转:
“而不仅仅是在星辰王国的内斗里跑个腿?”
黎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变,不屑轻哼。
“收起你的恶心把戏,小辈。”
“我可没有用异能,”扬尼克举起双手,一脸无辜,“仅仅是实话实说。”
说到这里,扬尼克微微一笑:
“可你刚刚犹豫了,是吧?”
黎没有回答。
“冬!”
一道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扬尼克。
黎和扬尼克齐齐一凛,双双转头。
沉重的脚步缓缓接近——那是一个身着甲胃的剑士。
“所以,这就是让全城人心惶惶的吸血鬼杀手?”
黎和扬尼克对视一眼。
“似乎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恐怖?”
骑士一步一步向洛桑二世走去,无视一身焦黑的黎和遍体血污的两位血族。
黎没有反应,而扬尼克则眉飞色舞,作惊喜状:
“啊,原来是翡翠军团的塞舌尔上尉!”
塞舌尔轻轻哼声以作回应,随即把目光聚焦在地上的杀手身上。
就这种货色,居然还要劳师动众,从上到下千叮万嘱他们小心异能,泰尔斯王子未免过于谨慎。
“我还以为您在看守空明宫里的贵人们呢,”扬尼克眼珠一转,“只不知您是奉谁的命令……”
“你被捕了,吸血鬼。”
扬尼克顿时一噎。
塞舌尔刻意瞥了两人一眼,这才轻哼一声,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当然,我说的是他——杀手,以泰尔斯殿下的名义。
听着对方不怀好意的双关,扬尼克微微蹙眉,黎纹丝不动。
洛桑二世听着他们的对话,面无表情,心中悲凉。
即便有这样的剑术,永生的身躯……
他终究还是没能杀上那座高高在上的哨塔。
而高塔上的人,无论是那个王子,还是其他所有人,还是一如既往,仅仅动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用无数人的血泊和生命,淹没了他。
以及他的剑。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轻轻勾起嘴角。
“那么,我这就要带走人犯了,两位喜欢在夜里走动的客人,你们自便吧。”塞舌尔轻声道。
扬尼克轻挑眉毛,不紧不慢地瞥了面无表情的黎一眼。
黎纹丝不动,唯有目光微闪。
塞舌尔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两位血族的反应,右手有意无意地掠过剑柄。
围绕着躺在地上的重犯,三人之间的氛围紧张起来。
就在此时,在场的三人齐齐一凛,扭头望向另一边。
另一个负剑的身影出现在街巷的另一端,缓缓向他们走来。
“那是……”扬尼克疑惑道。
“卡西恩?”
塞舌尔看清了来人,眉头一皱:
“你也来了?那谁去看守空明宫里的……两位?”
卡西恩笑了。
“别忘了,塞舌尔,泰尔斯王子让我们留守宫中,‘看护’两位凯文迪尔少爷,”卡西恩骑士看向失去右臂、浑身焦黑的血族杀手,目光复杂,“不就是为防备眼前这位么?”
场中几人齐齐一怔。
几秒钟后。
“原来如此,两位极境骑士出现在此,乃是殿下运筹帷幄,提早布下天罗地网!”
扬尼克突然变得正气凛然,向着黎冷目以对:
“以免某些人浑水摸鱼,从中作梗!”
黎无言以应。
塞舌尔轻哼一声。
卡西恩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微妙对峙,只是缓缓走向地上的洛桑二世。
“你肯定不认识我,骑士,”他叹息道,“但我记得你。”
两位血族客人都被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齐齐望来。
塞舌尔素来行事果断,本想尽早收工,但不知道为何,这一刻的他一反常态,涌起好奇心:
“你?你认识这杂种杀手?”
卡西恩微微一笑,不言不语。
遍体鳞伤的洛桑二世艰难睁眼。
这是谁?
“那年的选将会上,某位隐藏面目的神秘骑士在万众惊呼下过关斩将,一路赢到决赛,在贺拉斯殿下面前一招惜败。”卡西恩轻声开口。
两位血族对视一眼。
不。
洛桑二世微微颤抖,眼神闪动:
那不是惜败。
更不是一招。
“彼时我还是个纨绔少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第一次见识了骑士比武的风采,”卡西恩不无感伤,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于是在那之后,我成为了一名骑士。”
骑士?
洛桑二世闻言讽刺一笑:
“错误的决定。”
“是啊,所以他最终还是回来继承家业了。”塞舌尔轻哼道。
卡西恩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老朋友的讽刺。
“所以,当多年之后,又一位神秘骑士在选将会上出现,我就想起来了:是你,骑士。”
“我不是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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