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闭嘴!”浅井长政终于怒极,“此事暂且压下,诸君看来显是酒意未散,便请回去好生醒酒安歇吧!”
还想说些什么的武士们红着脖子瞪着眼回过头来,用瞠目结舌的狼狈模样看向被他们搁置一旁的少主闭了嘴;那还想乘方才之胜追击些什么的只消被长政充满煞气的目光一瞪,便只有不甘不忿而无奈地在被唤来的侍女们引领下纷纷离去了。
“这下可麻烦了。”本只是想明确部下态度的年轻男子在臣下们散去后失魂落魄地在室内饮起酒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舌尖品着酒液辛辣的味道,眼里看着杯中碎裂的月亮。独酌片刻之后,这男子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扶着墙踏着月色往妻儿所在的房间走去;在看见阿市那因为疲乏而沉沉入睡的面容后,男人就着光摸了摸她的长发香了香睡得像只小猪一样的女儿的脸,然后吹灭了那盏跳动得让人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的灯。
——这是他的妻儿,他的家人呢。
千寻有点疲惫地闭了闭眼捏碎了手中式神,然后她打了个寒战睁开了眼,看见白碧正用冷得像冰的手触了触她的脸。
[不要想太多,这些本就与你毫无关联。你是巫女,巫女本就不应参与过多俗务。]纯白的少年这样对她说着,用手覆上了她的额头,[睡吧,好好休息,有我守着你。]
“白君,你……”
——身体好重。好累。
千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缓缓地软倒在了少年的怀里。彻底陷入梦乡的前一瞬,她看见一对冰凉的翡翠汪在夜色里,那碧色慢慢冻结了她的思绪。
——你在通过我看着谁呢,巫女。
——我可不是你心里的某人啊。
俊雅如莲的翩翩少年微微勾唇,一挥衣袖抖落上面的寒霜,然后化作雾气消散在了月光里。夜里,有血在惨叫发出前迅速浸透了土地,然后和尸体一起被抛进了水里,把它渗出了浓浓的铁腥味儿。
?
第二日起来时,千寻只觉浑身舒泰,竟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近来她常做噩梦,那些梦总使她总被半夜惊醒,然后靠在白碧冰冷却让人安心的怀抱里慢慢地哭出声来。梦境的内容太可怕了——有时是阿市满面泪水地扑上来嘶声哭叫着,质问她为什么没有阻止夫君援助朝仓氏;有时是小小的茶茶突然长大成人怨恨地看着自己,抬手便是一巴掌说她杀了自己的父亲;有时她甚至会反复梦见浅井长政带着释然而悲伤的笑容倒在血淋淋的榻榻米上,腹部插着尺余长的宝刀,宝刀的寒光逐渐被烈火湮没……
思虑再三,千寻决定还是要在临走前再见一面浅井长政。
他看起来非常爱自己的妻子。那么为了阿市,这个男子也许会愿意稍微在所谓的大义上稍稍让步吧。从昨晚听到的对话看来,这个年轻人也并非不知现状的严重性——朝仓家是要败了。越前有那么一个处事全无果敢常常延误时机的国主,被吞并瓜分可是迟早的事——别的不说,光是他在最有利的状况下没能捏住足利家的混乱顺势上位,就可见这人不是个能在政场上吃得开的,更别说其人不但在行兵打仗上算不得出色、却还把大量人力物力都投在了奢华享受上这一事了。
“小少将君?等等!你到底在做什么……”千寻努力想要避开拦在门廊之处眉头微蹙的仕女,“我还有重要的事。所以……”
“您是要去找长政大人吗?”阿市那身着宝蓝便服的乳母显是特地避开了众人;她满目惊慌,面容和昨日的幸福安然完全不同——这女人颤抖着手,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失态地揪住了少女的衣袖,开始有细纹爬上的眉目间满是凄惶,“我,我也有想问的事情,可我不能问公主大人……你知道什么!你一定知道什么!”小少将君的声音倏地拔高而后又受惊般压低,“我可是把阿市公主当成自己的女儿的呀……我害怕!”
千寻看了一眼正在远处悠悠靠近交相笑语的侍女,目光不由一沉。母亲的直觉总是敏锐的,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孩子可能遭遇劫难的时候。小少将君在尾张国贵妇人间浸淫多年,兼又时常从武士丈夫那里接触些时局消息,怕也是在近江国的侍女和武士们的微妙态度中摸出了些什么吧。
“您害怕什么呢?”她摇摇头,“我想您问我的问题您一定也知道答案,只是想我给个否认求个心安而已。”
小少将君捂住嘴侧过身去。
“对不住啊,兰君,你快去吧。”这女子喘了口气行了个礼终于把路让了出来,再抬头时,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庄重慈爱,只眼角还略有点湿,“别告诉阿市公主这事儿,她肯定不想让我担心……那个傻孩子,她只是想让我有‘她很幸福’这个认知就够了……”
“小少将君。”千寻毕竟心有不忍。这女孩在踏出一步前低语出声,极为纯净温柔的纯黑眼眸定定地看入这位母亲眼里,“生在如今的武家女儿与往昔不同,除了把自己的路一条道走到黑之外,她们别无选择。然而毋需担心……阿市殿下是不同的,她不是柔弱的藤萝,不会被随手摘下而后断了生机迅速枯萎——她是水啊。是那世间至柔之物,也是世间至刚之物……”
身着极为庄重的巫女服的少女这样说着努力露出了安抚的笑容,而后在晨露折射的璀璨熹光中往前走去。一个母亲始终含泪未曾移开的视线使她觉得脚步沉重,心里对已注定宿命的无力也使她痛恨——是呀,她只能嘴上说得好听些。要说想帮上什么的话,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不可行的,因为自己知道的必定是已经成型的命运……
千寻握紧了系在腰间的笛子;现在这时候,她也只能在它身上寻找些走下去的勇气了。这女孩转过回廊,走出府邸,踏过街道,步入校场。而就在那儿,就在沙石交错呼喝连连的草地上,千寻看见浅井家家督正带着朝阳一样的微笑看着他的勇士们舞动刀戈。
“喝!哈!”
金石相击的锵鸣成片响起一瞬,千寻只觉有硝烟正随着呼喝一起奔腾在身际,号子虎虎生风,恍有万马齐奔之势——
“我浅井家勇士不错罢?”年轻家督笑得像个孩子那样骄傲地眯起了眼,“他们可是和我一同保卫近江国的志士呢。我向来钦佩信长公——并且,我迟早有一天会超越他的。”
“信长公与义景公不合。”千寻幽幽出声,“而义景公决断才华与战力远不如信长公——他与势力已是日薄西山的足利家已有同盟之意,这意味着将来——也许很快——浅井氏就会被夹在其中进退不得。我不管您如何作想,您是一国之主,是一家之主,是阿市的丈夫,是茶茶的父亲……”
“我必会尽我所能在这乱世里保他们平安无忧。”长政极让人意外地并没有生气,“选择不去涉入各国征战倾轧……你是对的。对你这样的女子来说,既然能尽量逃离这漩涡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惜我和阿市生来就注定要争。不然的话,好像很轻易就会粉身碎骨了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异常轻松。
“所以……!”千寻不由急声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我不会愧于自己的本心的。”容貌昳丽身姿俊挺的年轻家主朗然一笑,眉目粲然,光华磊磊,“为了阿市,你必定不会告诉信长公的。那位小少将君也是——当然,我也希望最糟的情况不要发生……”
然而天不遂人愿,最糟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元龟元年四月二十日,织田信长率三万大军与德川同盟讨伐朝仓义景。浅井长政叛变,与六角氏朝仓氏共同攻击织田军。长政之妻市姬为此寄一袋两端封口的豆子与兄长暗示浅井方战略,使其及时撤退安然回归。众家老为此欲遣去阿市以慰众人,长政强辩保之。
元龟元年六月四日,织田信长开始进攻近江国。六月二十八日,织田德川联军对垒浅井朝仓联军,不断逼近浅井主城小谷。八月八日,织田军再次攻击近江国。朝仓义景自杀,小谷城陷落。在安排好妻子和儿女的后路之后,长政切腹而死。
九月,森可成战死宇佐山城。
“我记得你,你是叫乱法师?”千寻抱起接到消息后被召到主城里正抹着眼泪的小男孩,那是曾自森可成那儿得了她所制护身符的次子,“阿盈夫人,还请节哀,”她对正悲痛不能自已的新寡轻声安慰道,“您的孩子们都很好,很聪明也很听话呢……以后肯定都大有出息的。”
名叫阿盈的女子哽咽着低声应了声“是”,然后嘱咐儿子好好和姐姐玩不要淘气。
千寻逗着孩子把一个闲时刻出来的木娃娃塞给这个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的小男孩,心一动,却是蓦地想起了和这娃娃成对的另一只的主人——阿市的长女茶茶也是个玉一样粉雕玉砌的漂亮孩子,只是要比这个小得多呢。
——不过,她再不能叫那孩子小公主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尾张国:
尾张在今天日本爱知县的西北部(其实爱知县便是古尾张和三河),濒临伊势湾,由于有木曾川、长良川、揖斐川等在伊势湾入海,所以这里的土地水分充足,比较肥沃,和北面的美浓(今天歧阜县的南部,歧阜县是古美浓和飞騨)一直被称为浓尾平野,自古就是粮食产地,该地出生的男子以阳物短小闻名,最长不过19毫米,也许是这个原因,当地实行一妻多夫制,出生的孩子一般只知其母而不知道父亲是谁。战国群雄才都对这里垂涎三尺。[1]
……你们一定懂我想吐槽什么(泪
为啥这么……这么……这么……
便当终于发完了,我可以写得顺了跪……最卡的部分过去了!觉得有被虐到的快告诉我!不能就我一个人写的时候被史实虐成渣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