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如若当初那个新寡的少女没有偷偷为流离失所的藤五郎多次派人匿名送去物资,后来那段孽缘的因也许便会就此消弥了罢?
既已知他无情,何苦自招烦恼?
“别哭,傻孩子。”
兰姬低低叹息着把千寻拥入怀中,十指与眼神湿润唇角含悲的少女交叠,“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是我亏欠了五郎,至死也未能还清。”这形如修兰的美貌女子说着,化作细碎金光渐却消融在了空气之中——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同一时空里可使用的‘名’只能有一个,君须慎重,切记勿忘……”
同一时空里可使用的‘名’只能有一个……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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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女孩再睁开眼时,她发觉自己正被包裹在柔软的被褥里,身上衣服是干的,衣带与对襟也被整理得很好,双手已获自由,而手心里则紧握着一支色泽古旧的浅灰色银笛。
——记忆回来了,名字也……
千寻心情复杂地看着正对面那张即便在沉睡中也仍是带着风流迷人笑意的精致面庞,看着那毫无防备地露出来线条优美的修长脖颈,杀意在心头一瞬涌起而又消去。
这漫长三年恍如大梦一场。梦醒后,她方悟得当放则放——
‘商兰声’与‘六条兰’的人生早已成为过去。她能从过往提取对今后行事有益的信息,却并不应把它们当成现在与现实——
在这里的她是千寻,荻野千寻。有父有母有亲友,也有着不可推脱的义务和责任。对现在的自己而言,重要的就只有解救出父母和朋友,然后好好珍惜这新的人生而已。还深陷在旧事里不能脱身也是很傻的……
千寻揪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那个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记忆太过沉重,即便只是非常单薄平面的数幕影像,也已搅得她心乱不已。
离开吧,离这个人远点……不想、也不应该再有什么牵扯了。
女孩小心地掰开了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从极富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中脱身出来,而后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去。而在千寻把手按上推拉门把手的那瞬,便有慵懒魅惑的少年声在女孩背后响起——
“杀气很明显……一如既往地不加掩饰啊,阿兰。”
声音的主人伸过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臂一瞬圈住了千寻的腰,温热吐息喷在女孩脖颈处,而后是一字一顿的低语,“打算就这样走掉么?我还以为会和我叙个旧,最起码也是用用它呢……就像以前那样,添些情趣。”那形状优美修长有力的手指暗示性地敲了敲千寻手里的笛子。
“——!”女孩身体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下意识地已在指尖凝出大股灵力,将那人环在腰间的手臂烧出了焦黑灼痕——
“请不要再说笑了。你我缘分早已断绝,再杀个你死我活又有何意义。”
女孩甫一抽身便作出了防守的架势,她警戒而冷淡地直视着对方,左手指尖凝集出耀眼白光,右手执笛护于身前,表情里极自然地便浸润出一种身经百战的老辣与杀气,“我和你之间没有也不必要有任何关联。你口中的‘兰’早已不在世间,而她姓‘源’。”
这蓄势待发毫不留情的姿态使得酒吞嘴角笑意愈盛,少年血色瞳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你死我活……难道不是极尽缠绵?”
那面皮是一副妖媚惑人少年模样的男人伸出鲜红的舌头轻舔嘴唇,而后低笑一声瞬身将女孩扛在肩上,“不过这姓‘源’一事……六条出身的巫女‘兰’不是早已弃了尘世么,连着先前的夫家‘藤原’、‘源’一起……那时我能把你拖下红尘,现在你也一样逃不掉。”少年语气迅速冷了下来,“回家去吧。我已经吩咐下人准备好了东西……现在就回去,像以前那样。”
千寻纯黑的双眼瞬间失神。
像以前那样。像……以前那样……以前?
那些被困在山野之中不见天日的年月,数度逃离失败后日日夜夜为自己的无力而恨,还有兰姬含恨自刎的那个夜……于兰姬而言只有痛苦和怨恨的地方,他竟称之为家!
“……少自以为是了。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
脑海里惨烈的画面使得女孩失控地尖叫出声;瞬息之间,她手中那支蓄满了灵力的精致银笛已狠狠抽在了少年背脊上,而千寻双脚用力一蹬挣脱开去,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等等……咳!结束?哈哈哈……”
那向来风流自得的妖艳男子身形一滞,面上表情一瞬僵滞。他咀嚼着嘴里突兀冒出的腥甜味道愣愣低头,而后看着掌心刺目的红低低笑了起来,以极慵懒的姿态把它舔去,“这可不公平啊,你喊开始,难道不该由我结束?我可是还没腻味呢……”
压抑而可怕的气息飓风状瞬间席卷而过,惊得正为走廊末端挥金如土的大豪客奉上食物的侍者们纷纷侧目避过;而后他们惊叫了起来,在那奔逃而出的娇小女孩拒绝砂金匆匆离去后,开始互相推揉着欣喜若狂地抢夺掉落在地面多如尘土的砂金——
“小、小千,为什么不要——呜咕!好难受啊,好难受啊……”
因贪食而变得巨大且丑陋的漆黑妖物正仰头长啸着,变调的声音因为受到拒绝而变得失落且幽咽,肢体抽搐挥舞间金粒纷纷而下形如骤雨;然后它大声嚎叫着蠕动了起来,黑黢黢的颈下对着惊叫起来的侍者们张开了狰狞的大口,快速移动间粘稠的涎液从牙齿上迅速滴下拉了一地,随手拉起两个看来极肥嫩白服鱼男吞进腹中,一路带倒了金碧辉煌的豪华装饰无数——
“不,不知好歹的小混球喔哦哦哦哦——看老子吞了你!千,千!”
那蠕动着的胶状黑色妖物怪叫着从栏杆上翻了下去,笨重的身体爬行时在木质地板上拉出了腥臭的黑色湿痕,“老子一定要抓住你!噢噢噢噢噢——!”
“……呵,这里果然很脏。”
酒吞倚在门侧恻恻而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手臂上开始愈合的狰狞伤口,抬眼扫去那瞬眼神锋利如刀直切入骨,“好嚣张的小妖。你若真有本事把她吞了,倒也未尝不是解脱——”
带着调侃意味的话音刚落,那人弹指间便有红芒闪过,直击妖物腹部!
“呜呜呜——!你对我做了什么!呕……可恶!呕……”
戴着纯白假面的妖物倒在地上悲鸣起来。它那球状臃肿的腹部上现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大坑,庞大的身体如瘪了的气球般不断漏出馊臭的黑水,颈下大口也抽搐着张开,吐出了腥臊的粘液——
“咦?怎么了……呜哇!”
一个肥胖的女侍从黑黢黢的洞口中滚出;她困惑地睁眼张望张望了好一阵子,终于惊慌地爬起来跟在那些早就扔下狼藉现场的同事们一齐跑掉了。
“那位客人……”心念那一身红衣美貌贵客的女侍眼神痴痴地回过头去,打着颤逃跑的腿脚却不曾慢下来。
“别管啦!你也看见那位大人很强的……等主事的起来再说吧!”另个男侍粗着嗓子嚷嚷着,推揉着那女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偌大的汤屋瞬间空落起来。
躺倒在地上的黑色妖物虚弱地喘着气,那张始终不曾变得繁复起来的白色假面上露出一个哭泣一样脆弱的表情。它感到身体正随着那些秽物的流出渐渐变得轻快了起来……
跑掉了,跑掉了。无论是千还是那些给钱就会高兴的家伙们……
不,还有一个。那让自己再次变得透明起来的人。
小妖躺在地上呆呆地举起了线条肥短的右手。这孩子样的生灵透过自己雾一样的肢体看见了那一招便将它打回原形的上位神明,突然像被魅惑般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轻声哼着钻过了七倒八歪裂开在地绘着山松与怪石的华美屏风,往那抹血红消失的方向缓缓挪去。
好,好美。强大的,纯粹的……
那抹有着绝对存在感的炽热色彩在这婴孩般单纯的妖物视线里烙下了无法抹消的刻痕。
它茫然记起了自己诞生的最初所见——
那是一片燃烧在无尽暗色里的猩红火海,它是那因淬炼而苏醒的生灵中一员。
这生灵只来得及瞥见形体在暗色中凝成的一角雾气,然后便再度陷入了混沌之中。等它彻底清醒过来之时,新生的妖物发觉自己面前是个繁杂喧嚣而陌生的世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怪异而让人目不暇接,于是它只能茫然无措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其中一份子”些——
不知自己是谁,于是没有面孔。见众生可表喜怒,于是化出拙劣假面。见人与人间上演出离合悲欢嬉笑怒骂,便也慢慢想要一份证明自己存在的羁绊……
然而风里来雨里去,这生灵得到的除了漠视便是驱逐,他们叫它“无面人”,说它是碍事且不应存在的东西——
然后它看见了那与自己一样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女孩。那叫千寻的孩子鲜活生动眼底有着善意,她在一个清晨微笑着向自己打了招呼,在一个雨夜里告诉自己去屋檐下避雨……
不过现在,它又看见了那令人怀念的气息。
半透明的妖物尾随着赤色的神明缓缓地挪到了阳光之下。那位大人前行的步履坚定而优雅,他似对有跟随者有所察觉,却并未转身驱逐自己——被俗称为无面人的小妖怯怯地跟在后面,甚至显得有些孩子般的雀跃——现在它的身上再没有一丝腥膻浑浊的气息了,这生灵轻盈飘荡着让金色的晨风穿过身体,觉得前所未有地轻快了起来。
与此同时,汤屋外园林深处。
“必须得冷静起来,必须……”
娇小的黑发女孩喃喃着,跌跌撞撞地穿行在香气浓郁的繁茂灌木之中。她咬着嘴唇不断避开那些朝自己伸展枝条绽开在苍翠叶片上洁白的可爱花朵;那紧捂在唇上纤细的手颤抖着,指缝间漏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振作起来,千寻……命运不会重演……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