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官署离皇宫虽近,诏狱却处于半地下,兼之墙厚门重,杨埙竟没有听到鼓声,听说孙忠竟为自己去敲了多年不鸣的登闻鼓,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叹道:“孙老,你是皇亲国戚,贵不可言,而我只是个漆匠。为什么你一力相信我没有杀人,还要替我出头?”
孙忠道:“你虽只是个漆匠,却以手艺为傲,从不自轻自贱,脾性甚合我胃口。况且我也不全是为了你。”叹了口气,道:“昔日王振祸乱朝政,人们都说只有我孙忠能与他相抗,可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太上皇北狩之后,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那么自私,只想着自己清静安稳,早些挺身而出,或许大明就不会有这么大灾难。”
杨埙道:“可是孙老实在犯不着为了我去敲登闻鼓。”
孙忠道:“登闻鼓就是让有冤屈的人敲的,没有人敢敲的话,它只是一面普通的鼓。锦衣卫屈打成招,让小杨你受了这么大冤屈,我老头子也该出来做点事了。”又转头问道:“于少保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天下景仰,他可知朱指挥而今的所作所为?”
朱骥道:“于少保虽是我岳丈,然兵部与锦衣卫互不统属,该上报兵部的事,他老人家自然知道。”
孙忠道:“瞧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当上了锦衣卫长官,倒神气活现起来了。你才几斤几两……”
杨埙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好了,孙老别再骂朱指挥了,他没有冤枉我,我们是在演戏。”
孙忠一惊,道:“什么,演戏?”
朱骥见杨埙说出真相,只得道:“我早相信不是杨匠官杀人,只不过不知对头真面目,所以想将计就计,引对方现身。”
孙忠问道:“那你为何要在堂上拷打杨埙,还将他当作死囚对待,让他多受苦楚?”
朱骥道:“我怀疑绑架杨匠官的朱公子,就是之前到锦衣卫大狱杀死杨行祥的凶手。他能无声无息地潜入戒备森严的诏狱杀人,想必有内应在此。虽则狱卒韩函已死,锦衣卫大多将校殁于土木堡,但难保他没有别的眼线。我有意折辱杨匠官,也是为了让眼线看到。”
孙忠这才明白究竟,转头骂道:“死小子,不早说,害得我奔去敲了登闻鼓。”
杨埙忙道:“这件事,只有我、朱指挥和于少保三人知道,目下加上孙老,也只有四个。”
孙忠很是意外,问道:“于少保也知道这件事?”
朱骥点了点头,道:“我曾经和杨匠官一块查案,了解他的为人,相信他不会杀人,尤其不会杀死心爱女子的亲人。我岳父于少保也信他。当时在蒋骨扇铺,于少保亲口问是不是杨匠官杀人,杨匠官明明可以当面说出经过,好尽快洗脱嫌疑,但因为事涉凝命宝,他绝口不提,可见他将大局看得比自己清白还重。后来我将杨匠官所述转告于少保,于少保说这是个忠心可托的人,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于是才有了后面的好戏。”
杨埙道:“哎,那可不叫什么好戏!朱指挥事先没有说清楚,只跑来牢房问我信不信得过你,撂了一句话就走了。结果第二天就在公堂上将我打得死去活来,还要夹我手指。那一刻,我差点儿就怀疑你是不是也变成一意邀功请赏的昏官了。”
朱骥正色道:“这也是不得已,我担心隔墙有耳,所以才事事小心,我既信得过杨匠官,我相信杨匠官也信得过我。至于公堂上动刑……”
杨埙道:“这我倒是理解,对手如此厉害,安排下如此天衣无缝的陷害计划,不将戏码做足,怎能引他上当?”与朱骥相视一笑。
一旁孙忠很是感动,站起身来,道:“二位如此心照不宣,肝胆相照,那我更要配合好好演一场戏了。”
忽扬手扇了朱骥一巴掌,怒道,“明明是屈打成招,还要将人锁成这样,不是有意弄死他,好杀人灭口吗?”
又走进去拉开牢门,朝外叫嚷道:“大家听好了,给我老头子作证,锦衣卫长官朱骥不准人探视犯人,还要弄死杨埙,杀人灭口……”
朱骥忙道:“这里是诏狱,请孙国丈小点儿声。”
孙忠道:“怎么了,我连登闻鼓都敲了,在这里喊几句话还不行?”
朱骥大感头疼,换作旁人,还能命校尉直接拿下,可对方是国丈,又一把年纪,决计不能动手,只好问道:“孙国丈要入狱探望杨埙,我已经破例应允了,您老人家还想要怎样?”
孙忠道:“新皇帝不是说了吗,锦衣卫要重新彻查此案,务必以真相大白天下。既有冤情,就表明杨埙还不是死囚,先把重枷去了。”
今晚当值的副千户白琦亦跟来了大狱,见长官很是难堪,忙上前低声劝道:“孙国丈不是普通人,他敲了登闻鼓,皇帝接报后却将案子又发回锦衣卫,摆明不给他面子,他心中气不过,今晚铁了心要来大闹锦衣卫。不如先听他的,先打发他走再说,免得弄得人尽皆知。”
朱骥便顺势道:“那好,就听孙国丈的。来人,去了杨埙的死囚大枷。”又赔笑道:“孙国丈,这里寒气重,您老小心身子,我先陪您上去。关于杨埙的案子,您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咱们慢慢商议。”
大枷戴上不易,通常要用锤子击打楔子,才能固住,脱下亦十分困难,得用大斧劈开枷板。死囚牢房狭小,难以展身。副千户白琦听长官下了令,便命校尉将杨埙架出来,带去狱厅脱枷。
刚到狱厅,巡城御史邢宥便引人抬着一副担架进来。邢宥道:“朱指挥,我正找你。”
朱骥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随口问道:“他是谁?”邢宥道:“是个死人。”
原来最近京师内外盗贼蜂起,景帝朱祁钰为此不得不下诏道:“擒获者不分首从,俱处以死;能自首或自陈同盗者免罪,仍给以不自首者家赀之半。”
尽管如此,仍不能平息,是以官民人人警惕。就在不久前,有人欲往运河中抛尸时,被一警觉的船夫看到,以为是强盗,遂高声叫喊了起来,惊动了附近的巡城御史邢宥,忙引兵来捉。那两人丢下尸体,竟只凭两柄匕首,便杀出官兵包围圈,然后趁夜色逃脱。
朱骥细细一看,才见那死人已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不禁皱眉道:“既是如此,邢御史将尸首交给兵马司处置即可,为何还绕远道抬来锦衣卫?”
邢宥道:“我跟两名贼人照了面,虽然只有微弱的灯火照亮,但还是能认出他们就是之前闯入兵部盗取机密文书的一男一女。”
数月前,有一男一女假扮军士混入兵部官署,虽被漆匠杨埙撞破,但仍然成功盗走了机密文书《军资总会》。之后二人还曾闯入蒋骨扇铺,欲杀知道其相貌的杨埙灭口。后虽全城贴出图形告示,也只侥幸寻回了《军资总会》,始终未能将二人擒获。官府以为二人早已趁瓦剌军进击时逃离了北京,不想今晚巡城御史邢宥竟意外在运河边上遇到了二人。
邢宥又道:“这就是那对男女欲抛弃的尸体,我猜他多少跟二人有所关联,所以才抬他来锦衣卫。”
朱骥本已放弃追捕那对男女贼人,料不到忽然又有线索出现,忙道:“孙国丈还在这里,邢御史稍等我一下。”
邢宥日夜忙于巡城捕盗,尚不知道蒋鸣军命案,见杨埙被架在一旁脱枷,好奇地问道:“杨匠官犯了什么事?”朱骥道:“说来话长。”
一旁孙忠亲眼见到杨埙身上的大枷脱下,这才略感满意,又指着朱骥的鼻子道:“我以后每天都要来看望杨埙,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再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朱骥道:“是,是,我当面向孙国丈保证,绝不敢亏待杨埙。我这里还有公务。白千户,你代我送孙国丈出去。”
白琦应了一声,引着孙忠出去。
校尉正待押解杨埙回牢房,杨埙忽指着担架上的尸体道:“我认得这个人。”
朱骥与邢宥交换一下眼色,登时大喜过望,忙命校尉扶杨埙过来,道:“杨匠官可看清楚了,你当真见过这个人?”
杨埙却又摇头道:“没见过。”
邢宥奇道:“杨匠官刚刚不是还说见过他吗?不妨再仔细看看,他被人痛打过,脸有些变形了。”
杨埙道:“我说我认得,没说见过。认人不一定要靠眼睛,我闻过这个人,他身上有股独特的狐臭味儿,隔老远便能闻见。”
邢宥低头猛吸一口气,道:“好像是有一股子骚味,是不是尸臭?”
一旁有名叫李立的狱卒插口道:“天气冷得这般厉害,泼水成冰,这个人死了还不算久,应该不会有尸臭。况且尸臭也不同于狐臭。”
朱骥道:“你叫李立,对吧?我记得曾跟仵作伍汉学过验尸,那你过来闻闻,看是什么臭味。”
李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伏下来,往尸体周围嗅了一遍,起身告道:“肯定不是尸臭。至于是不是狐臭,小的就不知道了。”
杨埙很是不屑地道:“你们还怀疑漆匠的鼻子吗?”
邢宥道:“杨匠官可还记得在哪里闻过这个人?”
杨埙“嘿嘿”了两声,摇头笑道:“说不得,说不得。”
朱骥上前一步,低声道:“怎么,杨匠官有意不说,是要报复我白天动刑拷打于你吗?”
杨埙笑道:“当然不是,而是我若当众说了出来,就等于证明你朱指挥屈打成招,刚刚了结的是一桩错案冤案。”
朱骥骇然而惊,转头看了一眼尸体,问道:“他……他跟……”
杨埙笑道:“那个死人,就是绑架我的朱公子的手下。”
朱骥闻言一怔,微一凝思,退开几步,低声与邢宥商议了几句,遂命道:“来人,开了杨埙手足镣铐。他有关于男女贼人的重要线索,那件案子事关兵部机密,应优先办理,先准许杨埙戴罪立功。”
进来官署,朱骥屏退侍从,只留邢宥、杨埙二人,先对邢宥说了详细经过。邢宥这才知情,奇道:“杨匠官当真受过二十杖吗?我看你似乎没什么事啊。”
杨埙笑道:“这当然是朱指挥命人做了手脚。只不过有外人在时,我得装出伤重不能行走的样子。但适才我戴着重铐大枷可不是假的,若不是孙国丈出面,怕是我现下还被锁在牢房中,一动不能动呢。”又叹道:“真是僵卧牢房不自哀啊。”
邢宥笑了一笑,又问道:“我带回来的尸体,杨匠官能肯定就是其中一个绑架者吗?”
杨埙道:“朱公子用刀划伤我的脸的时候,就是那有狐臭的人站在我身后,一只手勒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头,我死都记得他的气味。”
邢宥道:“果真就是朱公子手下的话,又跟那男女贼人有什么关系呢?”
杨埙道:“那有狐臭的人成了那副模样,比我还要凄惨,显然经过拷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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