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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惊变_分卷阅读_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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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当今皇帝,他尚在襁褓中就被立为太子,生母也由此当上了皇后,人们都说母凭子贵,到底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谁又能真正分辨清楚!但有一点,他是天命所归,所以不管他是宫人之子也好,是太后亲子也好,甚至先皇过世后,太皇太后欲另立长君,然终究还是太子登上了大宝。老夫说这番话,是想说杨行祥也有他的命,他最后的结局,从他被太祖皇帝立为皇太孙那天就注定了。一个没有天命的人,妄登大宝之位,非但自己坐不长久,还会祸及他人。建文帝的好处是,他逃离南京后,并没有继续贪恋权位,以皇帝玉玺发布诏书,号召各地起兵勤王,与成祖皇帝相抗,而是选择了销声匿迹,所以他得享高寿。但他的身份如此,又怎能改变命运呢?”

    杨埙道:“胡尚书高论。那么胡尚书的意思是,杨行祥被杀,是命中注定?”

    胡濙道:“如果他不是建文帝,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杨埙道:“当然不会。”

    胡濙道:“既然他是建文帝,那么这就是他的结局。”又正色告道:“朱千户,你听老夫一句,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一切自会风平浪静。”

    杨埙道:“风平浪静?我怎么觉得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濙道:“杨匠官想想看,那杨行祥是什么身份,关于他的事,皇帝掩盖尚且来不及,王林这等跳梁小丑妄图掀开盖子,怎么可能?就算他是蠢人,他叔叔王司礼可不蠢。”

    杨埙道:“那么……”胡濙道:“好了,老夫言尽于此。为了二位,老夫可算是破了例了。”又道:“天色不早,今日八月十五中秋节,二位还是赶快回家与家人团聚吧。”

    朱骥无奈,只得与杨埙起身告辞。

    杨埙走出几步,忽转头问道:“到底是什么人绑架了胡尚书?难不成是皇帝?”

    胡濙一怔,随即道:“胡说!老夫身为人臣,以忠为第一根本,皇帝随时都能召见我,还用得着绑架吗?”

    杨埙笑道:“这么说起来,胡尚书是间接承认曾被绑架了?”

    胡濙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夫竟然上了你这小滑头的当。”又道:“杨匠官也别再费心套话了,老夫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去吧。”

    杨埙料想胡濙已有了警觉之心,怕是不会再透露任何信息,只得拱手辞出。

    走出厅门时,忽有所感应,蓦然回首,却见胡濙正仰面朝天,长吁短叹。他到底是在为谁叹息?是杨行祥,也就是建文帝朱允炆吗?

    当年明成祖朱棣当面问及胡濙巡历天下的感想,胡濙只答道:“幸沐荣崇而任使,傅驰招传以咨询,岁月无拘,江湖任适。由是名山大川,雄藩巨镇,故皆遍历无遗,绝域殊方,偏州下邑,亦各周流殆尽。”

    听起来倒像是在游山玩水,自有一番赏心悦目的轻松乐趣,然明眼人均知这仅是回答皇帝问话的高明说辞。他正当盛年之时,受命出访建文帝下落,肩负秘密使命,漂泊了整整十六年,连母亲去世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可以说,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那位逃亡的建文帝。

    他本是建文帝的臣子,却因为追捕旧主而成为了新皇帝心腹。他可有过彷徨与踌躇?在他内心深处,可有起过波澜,对建文帝又是怎样的情感?

    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宣府当夜,他到底对成祖皇帝说了什么,才终使朱棣放弃了追踪建文帝下落?而建文帝在成功逃脱多年后,最终自投罗网,死于锦衣卫大狱,当真是上天注定的结局吗?

    出来麻绳胡同,朱骥道:“天色已然不早,我得赶去岳父家中,与家人共度中秋。杨匠官是归家,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杨埙道:“我直接回家吧。不过你我顺路,于侍郎不是住裱褙胡同吗?我也住那附近。”

    裱褙胡同位于明时坊,又称表背胡同。此地因靠近贡院[13],买卖字画者甚多,由此而得名。当年朱骥负责街道房事务,一度亲自打扫裱褙胡同,便是因为巷内多有从事裱褙[14]者,日日有纸张等废品堆积,不好清理,是个人人不愿意接的苦差事。

    到胡同口时,正好遇到兵部侍郎于谦。朱骥忙迎上前去。于谦面有倦色,匆匆道:“我是抽空回来的,只能待一会儿,稍后还要返回官署。”转头看到杨埙,问道:“杨匠官还是一个人吗?今日中秋佳节,不嫌弃的话,便到我家吃块月饼吧。也没有别的客人,都是我于氏亲眷。”

    杨埙大喜过望,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来于府,在座除了于谦之妹于冰及其孙朱喜、儿子于冕及儿媳邵氏、女儿于璚英外,还有新到京师的于谦养子于康。他比于冕小上两岁,一直留在故乡杭州,照顾于谦老父于仁。两年前于仁去世,于谦泣请回乡守制[15],不为朝廷允准,于谦只好命于康代劳。而今守制期满,于谦因公务繁剧,需要帮手,便命于康到京师侍奉。

    于谦儿媳邵氏早已安排好宴席,见于谦和朱骥一起归来,便命仆人开席。于谦将杨埙一一引荐给众人。中国古代工匠地位不高,杨埙又是外人,旁人均不知于谦何以将他引进家宴,但人既已到了,也只能客气对待。杨埙本是个不羁性子,言语放肆,但这次倒一反常态,刻意收敛了许多。

    主宾入座后,于谦举箸便吃,也无寒暄之语,气氛颇为压抑。旁人见主人神情肃穆,看起来心事重重,也不敢随意开口。于冕忙向妹妹于璚英使了个眼色,于谦最爱女儿,只有她才能打破沉闷。

    于璚英遂道:“这是爹爹爱吃的鱼羹,是嫂嫂亲自下厨做的。”

    于谦“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只看离他最近的菜,筷子也始终只伸向那一盘豆腐。

    于璚英叫道:“爹爹,席上还有客人呢。”

    于谦“哦”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道:“抱歉了,杨匠官,前线军情紧急,我一时走神。来,尝尝这宋嫂鱼羹,这是我家乡杭州名菜。”

    杨埙忙道:“多谢。大家一起吃。”

    既一语提及杭州,于谦又回忆起家乡的无限美景来——

    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这是夏日的西湖风景。

    而中秋当夜,民间以月饼相邀,取团圆之义。人家有赏月之宴,皓月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又或携柏湖船,沿游彻晓,苏堤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

    除游湖赏月外,杭州还有观潮盛事——所谓“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浙江钱塘之潮[16],天下之伟观。海浪铺天盖地而来,吞天沃日,势极雄豪。弄潮儿[17]手持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

    那是他心底深处最爱的一幕。他虽不善泅水,却常常幻想自己也是一名弄潮儿,凭借娴熟的水性,搏立于惊涛骇浪之中,掌握着命运之舟。

    可惜的是,离家多年,漂泊异乡,自步入仕途,始终没有机会再观潮事。虽则位尊名高,儿女满堂,然自发妻董氏病逝,还有谁能懂得他心底深处的那一缕羁旅愁思?眷眷于怀中,又思忆起亡妻来——

    东风庭院落花飞,偕老齐眉愿竟违。幻梦一番生与死,讣音千里是邪非?凄凉怀抱几时歇,缥缈音容何处归?魂断九泉招不得,客边一日几沾衣。

    缥缈音容何处寻?乱山重叠暮云深。四千里外还家梦,二十年前结发心。寂寞青灯形对影,萧疏白发泪沾襟。箧中空有遗书在,把玩不堪成古今。结发已逝,何日更能还家,回到那魂牵梦绕的故乡?

    于璚英见父亲再度陷入沉思,以为他又在思虑公务,遂劝道:“爹爹这些日子吃住都在兵部,难得回趟家,今日中秋,又正好康哥哥来了北京,爹爹就先将军国大事放下,好好跟我们吃顿饭。”

    于谦听了,反而将手中筷子放下,道:“有件事,爹爹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璚英,上次你夫君拿给你看的画像,其实是盗走兵部机密文书的贼人。贼人一直在暗中跟踪监视你,意图用你来要挟爹爹就范,你的处境一度十分危险。后来贼人出于某种考虑放弃了这项计划,改用别的方式混入了兵部。但一想到你的性命曾因为爹爹在兵部任职而遭遇到危险,爹爹就于心不安。”

    于璚英大惊失色,转头问朱骥道:“竟有这回事,夫君为何不早告诉我?”又问道:“后来如何了?”

    朱骥道:“后来虽然意外寻获文书,但贼人迄今未能擒获。”

    于谦道:“这些都是杨匠官细心发现的。不然的话,爹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曾经身处险境。”又转头道:“阿康,你现下该明白我叫你来北京的用意了吧?”于康应道:“是。”

    于璚英道:“我夫君就是锦衣卫,当能保护我周全。”

    于谦道:“朱骥有公职在身,不能时时照顾你。阿康来了,我就放心多了。阿康,从今日起,你来当这个家。”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引着军士进来。军士踌躇道:“小的本不该来打扰于侍郎家宴,只是前方有急报……”

    于谦忙走下座来,一把夺过战报,匆匆展开,忽脸色大变,失声道:“圣驾竟然驻跸在土木堡?坏了,这下坏了!”

    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十三日一大早,河北境内,一大队人马正由宣府向明京师北京方向进发。这是一支明朝的军队,人数众多,将近五十万,旌旗蔽日,刀戈耀眼,声势极大。然而,这些明朝将士看起来相当疲惫沮丧,似乎不但饱受风霜之苦,还经历着饥渴,有几分逃难的模样。

    明九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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