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了主意。这个算命的叫俞日明,推算刘瑾的一个名叫二汉的侄孙的八字,说是“贵不可言”为什么“不可言”呢?因为将来要当皇帝,而这话是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的。
于是,刘瑾对张彩说:“立什么宗室?还不如我自立。”
所谓“自立”就是立刘二汉为帝。这是篡位,张彩大摇其头:“不可!决不可!”
刘瑾一向尊重张彩,此时却忍不住了“你也反对我!”一面说,一面捞起一个茶盘,就往张彩脸上扔了过去。
张彩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多说一句,而刘瑾亦就从此开始,打造兵器盔甲,密密地开始作篡位的打算。
审是审问明白了,但奏报给皇帝,却只觉得刘瑾的想法可笑,至于私造兵器盔甲,皇帝也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直到后来抄家搜出来两把扇子,才制了刘瑾的死命。
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风行、秋来捐弃的扇子,而是大驾仪仗之一,形似长柄团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鸡毛织编而成,名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后,用来障蔽尘土。不分季节,尽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饰以貂皮,刘瑾的异谋就在貂皮后面。
原来这把扇翣的貂皮后面,藏着一把薄如柳叶,锋利无比的钢刀,两把扇翣就有两把刀。如果说,是造来给将来得登大宝的刘二汉所用,何须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哪一天,皇帝临幸刘瑾私第,用这两把扇翣交遮在宝座后面,一声暗号,双刃交下,是如此贴近,又是如此由背后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驾了。
发现了这个机关,皇帝勃然变色“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终于下了决断。
其时刘瑾还在受审之中,因为大罪三十余款,一款一款要审明白,颇费工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写一道六个字的手谕给会审的公卿:“毋复奏,凌迟之!”
既然不要复奏,且下了处决的命令,再审下去便成了多余之事。于是决定三天以后执行死刑。
同样是死刑,亦有轻重不等之分。最轻的是绞,在狱中执行,照例“三收三放”气绝始已。其次是斩,就是俗语所说的“杀头”再次是枭首,亦就是杀头,所不同的是,斩后准家属即时收尸,把脑袋请皮匠缝起来,勉强还可算是落得个“全尸”枭首则脑袋高悬示众,不能随尸体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强盗处决,规定在行劫之处枭首示众。
最重的就是凌迟,又名“脔割”俗称为“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极哀呼,极人世未有之惨。因此,刽子手或者是受了贿嘱,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动手之际,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无痛苦,换句话所剐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尸体。
可是,刑部的刽子手对刘瑾却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贿嘱。因为凌迟之日,万人空巷,都要来看无恶不作的刘瑾是如何死法?众目昭彰,不敢徇私,而况又有监斩官在,倘或一翻脸抓住弊端,就得陪刘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门前所谓“西市”的菜市口,万头攒动,人山人海,都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肮脏之气。也有些人手中持着一只碗,拚命地往前挤,被挤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别挤行不行?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都像你这样后来的要挤到前面,莫非先来的反倒落在后面?”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我非挤到前面不可,不然,就买不到了。”
“买什么?里面只有刽子手,没有菜贩子,你要跟谁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刽子手打交道。”那人将碗一扬。“我要买刘瑾的肉,买刘瑾的血。”
“那是干什么?”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我让刘瑾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总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场!”
如他这种想法的大有人在。说明白了,大家都愿望让他拿着碗,挤在前面。直到午时将近,一辆没顶的骡车,由大群兵士,押解而来,受剐的刘瑾终于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
刘瑾善哭,可是此时却无眼泪,一双眼半睁半闭,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稳,人已是吓得半死的了!
于是两个士兵将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场中央。那里预先已树好一根大木桩,顶上钉一个铁环,刽子手的两个徒弟分头动手,先将刘瑾的头发在铁环上系紧;然后抖开一张渔网,将赤着上半身子的刘瑾连木桩都罩在渔网里面,抽绳子使劲裹紧,只见刘瑾上半身肌肉,一块一块从网里凸了出来,恍似长了一身鳞片。
“这是干什么?”有人不解地问。
“受剐啊!”有那懂的人回答“这就叫‘鱼鳞剐’。”
听这一说,胆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后挤了出来。其时监斩官已经到场,刽子手上前请示:“何时动手?”
“照规矩午时三刻。”监斩官郑重嘱咐“一刻不许早,一刻不许迟。”
原来“不许早”是怕临刑之际,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过早动手,人死不能复生,监斩官就得受极大的处分。
“不许迟”倒也不是执法唯谨,只为监斩官也恨极了刘瑾,时辰一到,绝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午炮一响,行刑在即。除了刘瑾以外,他家亲属男子,包括刘二汉在内,共是十五个人,亦都论斩,刑场上一字排开,面北而跪,有一两个心不死的,痴痴地望着,希冀宫城中突来一骑快马,责来恩诏,一律赦免死罪,改为发往边外充军。这种事不是没有过,所以痛恨刘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长梦多,巴不得即时到了午时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时刻越来越近,刑场竟出现了出奇的沉静,突然间“唏呖呖”一声马嘶,真的宫城中有一名锦衣卫飞驰而来,连监斩官亦翘首以观。等那锦衣卫冲入刑场,从怀中取出文书来,监斩官方始松了一口气!哪里是什么恩诏?是准许行刑的“驾帖。”
“是驾帖!”刑场的观众,争相传告,欢声四起。
于是监斩官传令:“开刀!”
开刀先斩刘瑾的亲属——这是附带的惩罚,要让他眼看亲属尽皆毕命,教他心如刀绞。十五颗人头,滚滚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处都是。旁人触目惊心,而刘瑾视如不见;他早就吓得灵魂出了窍了。
最后轮到刘瑾受剐,刽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纸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刘瑾的眼皮,薄薄切开一层,垂搭下来,正好盖住双眼,然后从双臂剐起,运刀如飞,割下一片片凸出于网眼外面的皮肉,有个下手接住,抛在一只朱漆大盆中——这时看热闹的已走了好多,因为惨不忍睹之故。
脔切到尽,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刽子手最后割下刘瑾的脑袋,到监斩官面前复命,这趟难得一遇的“红差”便算结束。
接下来是刽子手的买卖来了。三文钱一片卖刘瑾的肉,顷刻而尽。买了去大都喂狗,也有的抛在地上踩两脚出气,真的吃了刘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朝中自大学士李东阳以下,对于刘瑾落得如此下场,人人称快。不过表面如此,内心颇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东阳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为刘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词色,称兄道弟,词色谦恭,还有许多措词卑下的书信,已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认真究治,李东阳也脱不了谄媚权阉的罪名。
此外满朝文武,心境似李东阳的,亦很不少,唯独朱宁吃得饱,睡得着,饮水思源,想起来都是拜受马大隆之赐,兼以好几天不见,亦颇向往他的奥妙的词令,所以特地约了一名御厨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调制了几色时新肴馔,亲自写了个柬帖,约马大隆来家小酌。
这天是九月初三,虽近重阳,并无风雨,但有老桂留芳,黄花吐艳,渲染出好一片绚丽的秋色!到得傍晚,开轩筵客,马大隆翩然而至,可是形容与往日不大相同。
马大隆作的是道家装束,不冠而髻,髻上插一根木簪子,身穿一领灰布道袍,脚上高腰袜子云头履,配着他那三绺清秀的花白长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倒真会打扮你自己!”朱宁笑道“赛似三戏曲牡丹的吕纯阳。”
“罪过,罪过!刚入门的全真,如何拿吕祖来相提并论?”
“全真?马先生,”朱宁愕然“你说的什么,我全然不晓。”
“贫道出家了!”
“出家了?”朱宁越发诧异“出家做道士?”
“是的。”
“这可是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好端端地看破红尘,是为什么?在哪里出的家?”
“就是京里白云观。”
“哪一天的事?”
“有三天了。”
“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马先生、马先生,”朱宁使劲摇着他的身子“日子过得兴兴头头,怎么会去做了道士?”
“贫道自己也不甚了了,只觉得人世繁华,恰如镜花水月,倒不如潜心向道,性命双修,一切都靠自己的好!”朱宁怔怔地将他的话想了半天,却是参悟不透,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想必你是受了感触?”
这话说对了。马大隆正是受了感触。第一个是蕙娘,意外姻缘,恩荣可羡,谁知道吃时鱼会送了一条命!玉碎珠沉,一切成空,令人怅惘不已。
第二个是刘瑾,如此权势,如此富贵,一夕之间,烟消火灭,风流云散,真正是黄粱一梦!
“蕙娘也好,刘瑾也好,真所谓富贵如浮云,飘散无常,此皆由于无根之故。古人有言:‘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蕙娘如果不死,色衰爱弛,境况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总之,靠人的事,哪怕是靠皇帝也是靠不住的。”
“连靠皇帝都靠不住!”这话让朱宁惊然心惊,便即问道:“马先生,你的意思是人要靠自己?自己又怎么靠得住呢?”
马大隆一怔,心里在想:这样聪明的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但念头一转,恰好有话可答:“我出家修道,就是想靠自己——”
“那好啊!”朱宁迫不及待地说:“马先生请你好好跟我讲一讲。”
“讲起来话长了!一部历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一部‘道藏’,四千三百多卷,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倒也是实话。”朱宁定定神,问起他感兴趣的事“马先生,捉鬼拿妖,修炼采补是怎么回事?”
“这,干殿下可是问道于盲了!宗派不同,我不敢瞎说。”
于是,道家的宗派,便成了一个话题的开头。原来道教有南北二宗,南宗起于辽,祖师叫刘海蟾;北宗起于金,祖师姓王,道号重阳子,所以人称王重阳。
“慢点!”朱宁打断他的话问“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难道不能算一派?”
“是!到了元朝,分为三派,一派就是世称‘正一真人’的天师道。不过照我看,天师道无非南宗的巨擘,与北宗大不相同。”
“不相同在什么地方?”
“南宗在家,北宗出家。南宗道士,饮酒食肉,一如在家,称为火居道士——”
“那,”朱宁又插嘴了“可以不可以取妻生子呢?”
“当然,若不能取妻生子,小张天师从何而来?”
“啊!啊!”朱宁笑了“说的是。”
“北宗是出家道士,所以称为‘全真’。”马大隆说“道教不分南北,都以性命双修为宗旨,命者寿命,换句话说,修道希望长生不老,这个目标是相同的,不过手段各异。修炼采补,是火居道士之事,全真则纯然清心寡欲,以求长生。”
“这样说,‘全真’应该亦有戒律。”
“正是。”马大隆说“‘全真’的戒律甚多,有一百八十戒,不过通常奉行的是五戒:不得杀生,不得嗜酒,不得口是心非,不得偷盗,不得淫色。”
“这样说起来,马先生,我今天特为了御厨,专诚请你的这番心意,看来是完全落空了!”
“言重,言重!”马大隆稽首答说“干殿下的险情盛意,早就拜领,不在乎一顿盛撰。好在贫道出家与佛子出家不同,心向碧落,人在红尘,以后还是可以常常来往。”
这一说才又把朱宁的情绪鼓舞了起来。另外设了素斋清茶,谈谈养生之道,清心之方,欢聚到三更方散。
到得第二天,朱宁特为备办了四套单夹不同的精美道装,两枝玉暂,一具牙柄拂尘,一副奇捕香手串,亲自去面送马大隆。哪知人去楼空,说是一早就动身出京,云游名山去了。
朱宁惆然若失,累日不欢。幸喜刘瑾的逆案,由于张永与李东阳内外协力,波澜平静,株连不多,而朱宁亦能脱然无累,得宠如故。
皇帝的日子又过得很兴头了。
他很忙,一早要上教场——教场就在豹房附近,三海之西,有一大片空旷的地方,设立东西两座教场,名为“东官厅”、“西官厅”东官厅归太监张忠掌管,操练京军,但皇帝所看重的是在西官厅操练的边兵。
原来京军自景泰年间经于谦大力整顿以后,至今三十余年,已经暮气沉沉,徒耗粮的,不能得力,所以京辎群盗并起,兵部特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的边兵剿匪,果然收功。
皇帝好武,见边兵瞟悍善战,不肯放回原地。大学士李东阳上疏力谏,认为边防至重,非精兵防守不可。调来剿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久假不归”九边空虚,敌人长驱直入,震动京师,为患不堪设想。可是皇帝不听,硬是留住了四镇边兵。
这四镇边兵,名为“外四家”此外皇帝又选用年轻力壮的大小太监,自立一营,名为“中军”每天一早一晚,两次下操,鼓噪发炮,惊动九城,宫墙之内,刀光闪耀,旗旗飘拂。太后对这件事很不高兴,认为是天下要动干戈的不祥之兆,说过皇帝几次,然而只要皇帝陪个笑脸,太后就说不下去,等于未说。
因为“外四家”深受重视,所以有好些边将得宠。其中有个宣化府人氏江彬,是大同一军中的游击,在两淮剿匪时,身中三箭,其中一箭由颊上射入,耳旁穿出,江彬拔箭再战,勇冠一时,更为皇帝所赏识。
江彬的得蒙皇帝赏识,是由于朱宁的引荐。当四镇兵追流寇到两淮,在南通狼山一战大捷,班师回防,经过京城,兵部奉旨犒劳边兵,江彬趁此机会,送了朱宁一个大大的红包,得以进入豹房去谒见皇帝。同时进谒的边将,还有一个许泰,他跟江彬一样,能近御前,全是红包的效力。
皇帝好武,可是平时所接近的京营武将,大多养尊处优,虚有其表。一看江彬、许泰那种真材实料的体魄武猛,恍然大悟,什么叫做“猛将”当即便将两人留了下来,江彬矫捷强狠,能说善道,更为得宠,连升三级,官拜都指挥金事,率领四镇边兵,称为“总管”又赐国姓,改名朱彬。许泰亦是都指挥佥事,掌管西官厅,实权比江彬差得多了。
这一来,朱宁便大感威胁了。眼见江彬的宠信,日甚一日,自己有相形见绌之势,而且江彬为人狡黠,一旦势力凌驾而上,自己必遭排斥。为了先发制人,常在皇帝面前说江彬短处。
江彬虽有许多短处,贪残凶狠,其人很难相处。可是皇帝只看到他的长处,看不到他的短处,所以朱宁的话,并无多大效用。
然而朱宁的短处,却在无意间暴露无遗——有一次,皇帝忽然兴起,要入虎槛中去捕虎,左右苦谏不听,只得将笼子打开,放皇帝入内。
皇帝虽以豹自命,究竟不是豹子,力不足制虎,人兽相对,看那头大虫张牙舞爪,作势相敌时,不由得胆怯不前了!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大喊。
朱宁就在虎槛外面“来了,来了!”他口中答应,人却不进去,只在那里张皇瞻顾。
不过,他的样子,皇帝看不到。因为他在皇帝背后,而皇帝不敢回头,也不敢移动一步,只要动一下,老虎就扑将上来。唯有这样坚持相对,才能镇慑老虎,得保一时之安。
“小宁儿,小宁儿!”皇帝喊得更急。
朱宁无奈,不能不硬着头皮救驾,正要移步时,闪出一个人来,直奔上前,挡住皇帝。老虎一惊,掉头而走,缩在一边。
这个人正是江彬,一面监视老虎,一面大声说道:“万岁爷请往外走。”
等皇帝安然脱离虎槛,大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他好面子,不肯承认是江彬救了他。
“我对付得了它!何用你来插手?”
话虽如此,心中有数,朱宁的忠心、勇气、武艺都不及江彬。可是在豹房的复道秘室中讲求声色,朱宁就比江彬来得有用了。
由于朱宁的荐引,锦衣卫的都督同知于永特蒙召见。于永是色目人——这是元朝传下来的名目,蒙古人与汉人以外,其他各族人等,都称为色国人,于永是个回回。
召见的原因是,于永精于“房中术”促膝密陈,大谈一夜可彻十女的素女经,皇帝大为高兴,即时便有跃跃欲试之意。
“万岁爷,”于永说话很粗鲁“玩过维吾尔女人没有?”
“没有。”
“太好了!”于永翘一翘大拇指“维吾尔女人高头大马,皮肤白,鼻子高,眼睛大,上床‘活’极了。”
“好啊!”皇帝急急问道:“到哪里去找?”
“多得很。”于永想了一下说“臣去找好的。会歌会舞,万岁爷一定中意。”
于永是想起有个后军都督吕佐,是维吾尔人,家中少女甚多,出色的亦不少。便即假传圣旨,一共挑选了十二个人,送到豹房,一个个刚健婀娜,兼而有之,用西域的乐器,献天山的歌舞,别有一种浓郁的乡土风味。好新奇的皇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下子就着迷了。
所迷的自然不止于歌喉舞步,还有明眸皓齿、雪肤花貌、与衾枕之间迥异于中土女子的别样风情。这样,皇帝便更要求索回疆佳丽了。
“公侯伯爵家,色目女子多得很,”于永献计“万岁爷只要降旨,以教舞为名,把她们都找了来,看中了谁,留在宫里,不放回去,谁敢讲话?”
皇帝欣然嘉纳,如计而行。于是京中勋臣家,凡是籍设入官而分赐功臣的色目妇女,不论已未婚配,有子无子,只要年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身无残疾的,一律要送到豹房,听候选取,教习西域歌舞。结果许多勋臣的爱姬宠婢,都被纳入后宫,而于永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有天晚上,皇帝在豹房把杯观舞,酒到微酣,忽然想起一件事,顿时心痒痒难以按捺,喊一声:“于永!”
“臣在。”
“你家有个很漂亮的女儿,怎么不送进来陪我喝酒?”
于永确有个姿容曼妙的女儿,是赖不掉的,而且也知道一定有人为了报复,在御前进了馋言,所以皇帝开出口来,才有这种不满诘责的语气。如果应付不善,眼前便是一场大祸。
警觉到此,立刻在脸上堆足了笑容答道:“臣女相貌也还看得过去,只为体弱多病,不敢进奉。臣马上让她进来伺候就是。”
说罢,退出豹房,急驰回家,回到家跟妻子商量,于太太视爱女为心头肉,一入深宫,永难见面,如何舍得?当时便哭将起来。
一面哭,一面骂“老杀才!早就劝你,不要作孽,不要作孽!你不听。如今可不是现世报了!天啊!”于太太抢天呼地直嚷“坑死我了!”
“这哭个什么劲!”于永烦躁地说“女儿进宫得宠,封做妃子,有什么不好?”
“你好,我不好!女儿就是我,我就是女儿,不得见面就不好。别说封妃子,就封皇后也不行!”
“那怎么办!圣旨难违,不遵就是抗旨,杀头充军都有分,那时哪里还有女儿?”
“我不管!杀头充军,我们母女也得在一起。”
这样大吵大闹惊动了家人,也传到了四邻,于永急得连连顿足“轻点,轻点!”他说“这样吵得大家都知道了,怎么好意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太太反唇相讥“你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所以怕人知道,是不是?我不管。女儿就是我的命,你要葬送女儿,先要了我的命去!”
“越说越不成话!女儿进宫,怎么说是‘葬送’?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还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冤家很多。”
“冤家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自己作的孽!”
搞成不可理喻之势,于永大伤脑筋,情急智生,冲到女儿面前说道:“做爹的也是无奈!你娘不顾一家死活,你倒说一句!”
于小姐也很不愿,不过她比她娘能干,向父亲使个眼色,回身就走。于永会意,紧跟了去,随后于太太也一面挥涕,一面急步赶到了。
“皇上是个色鬼!”于小姐说“只要人够美就好,真假不在乎。间壁白家的阿真,极好虚荣,谈到宫里妃子,羡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不如跟白家商量商量看,就装作是我,送进宫去。爹爹,你看可使得?”
于永还不曾开口,于太太已连声说道:“使得,使得!怎么使不得?”
于永想想,除此别无他法,只好跟间壁白家去情商,认了阿真做女儿,大大地送了一笔见面礼。那阿真已非完壁,名为待字闺中,十足少妇风情,生得冶艳非凡,送入豹房,龙颜大悦。可是于永却不免心虚,过了几天,托辞中风,让儿子承袭了世职,自己带着妻子、女儿、大批家财,回原籍享福去了。
为了固宠,江彬亦学朱宁的办法,为皇帝多方物色艳妇。不过于永的前车可鉴,物色有人而本人不愿,惹出纠纷来,可能便是为自己找了麻烦。因此,虽然打听到许多绝色的官眷,却不敢轻率举荐。
有天到后军都府右都督马昂家喝酒,无意间看到屏风后面闪过一条影子,虽是惊鸿一瞥,但灵魂儿仿佛已被勾上半天,一双发直的眼睛,只盯着那座大理石屏风。
“!”马昂问道:“怎么回事?”
江彬自知失态,不由得脸一红,但看马昂毫无温色,便即笑道:“我只怕是遇见仙女了。”
“那是舍妹。通家之好,见见无妨!”
于是唤了他妹子出来,只觉艳光四射,不可逼视,马小姐倒也很大方,唤一声:“江哥!”敷衍了几句,方始入内。
见此光景,江彬心中一动。虽有爱慕之意,不敌富贵之念,想了一下,有意试探着说:“老马,你可得留点神,令妹不可让皇上看见。”
“怎么看得见舍妹?”马昂答说“就看见了也不妨。”
“不妨?”江彬重重地问一句。
“不妨!”马昂毫不在乎地。
江彬心知有数了,此人亦是不惜奉献妻妇,换取富贵的。于是当天便秘密奏上皇帝。
“接来看看!”
这些事向来归朱宁承办。奉到口谕,不敢怠慢,备了轿子,随带仪从,去拜访马昂。
“马都督,”朱宁率直道明来意:“奉旨迎接令妹入宫。”
“喔!”马昂问道:“我有两个舍妹,不知是哪一个?”
“姓江的看到的那一位。”
“那是大舍妹。”马昂答说“恐怕有些不便。”
“怎么呢?”
“大舍妹已经嫁了,舍妹夫就是后军都督府的指挥毕龙。”
朱宁心想,也许马昂愿意献妹,而毕龙不愿献妻,正好给江彬拴上一个冤家。因而这样答说:“我是奉旨办事,作不得主。毕指挥有话,该找‘荐贤’的人去说!”
马昂不答,将盛妆的妹子唤出来,送上轿子,抬入豹房。皇帝一看,烟视媚行而仿佛弱不胜衣,不由得想起蕙娘在世的光景,念旧怜新,格外宠爱,赐名含芳。马氏一家,皆赐蟒衣,特准马昂,随时出入豹房,太监们都管他叫“马大舅”是戏言,但也是尊称。
这样不到一个月,含芳忽然爱酸作呕,是有喜的模样。这是一件极大的怪事,如果说她怀的是龙种,受孕不及一月,不应该有此现象。看来不是有喜,而是有病。
于是宣召大医到豹房来诊脉。这名太医不是有名的薛立齐,本事有限。而且为宫眷诊治,隔着帐子牵出一根红丝,要从几乎不可觉察的红丝的震动中,去分辨脉息的升沉强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所以徒劳无功,说不出是有喜还是有病。
可是这个太医的母亲,却是妇产科的名医,由朱宁作主,将她接到豹房,细心诊察,断定是三个月的身孕。
这下,朱宁不能不跟司礼监马永成去商量“怎么办?”他说“明明是毕家的种,将来生下来便是皇长子,如果立为太子,大明天下不是归姓毕的所有了吗?”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马永成问道“万岁爷知道了没有?”
“还不知道。”
“先面奏御前再说。”
“面奏容易。万岁爷知道了以后,会作何处置,不能不先考虑。”朱宁说道“看起来,万岁爷会舍不得她。”
“舍不得是舍不得的办法,舍得是舍得的办法。反正不是龙种就不能留,咱们先考究出几个办法,让万岁爷自己挑一个。”
于是商量好三个办法:第一,如果皇帝已经厌弃,或者舍得割爱,就将含芳遣回马家;第二,倘或舍不得含芳,但在宫外觅隐秘之处暂行安置,等产后满月,再迎入豹房;第三,上面两个办法都不同意,而又一天都不愿离开含芳,那就直接了当为她堕胎,打掉毕家的孩子——这是毫不费力的事,宫女中擅此道的很多,或者用药物,或者用手术,只要胎儿的月分,不是太大,保证没有危险。
照朱宁的判断,皇帝会采取最后一策。事如所期,皇帝吩咐在安乐堂特辟精舍,安置含芳,谁知一切安排就绪,事情发生了就化。
原来含芳胆小而多疑,以为借堕胎为名,要结果她的性命,枕上向皇帝痛哭流涕,说是堕胎恐有痛苦,不堪忍受。求皇帝将她剃度为尼,从此以后,溥灯黄卷,为皇帝祷祝长生,报答恩宠。
皇帝无奈,找了朱宁与马永成来商量,朱宁不语,马永成自恃是从小陪伴皇帝的老奴,率直说道:“既要剃度,更当打胎。不然,尼姑生儿子,血光冲污佛门,是万岁爷的罪过。”
“我当然不会让她做尼姑。且等她生产了再说。”
“那就先送回家,等生产了再接进宫来。”
“这得好几个月,牵肠挂肚多难受?”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马永成说:“不能生在宫里,宫里落地的婴儿,不是皇子、就是皇孙。”
皇帝想了一下说:“好在还早,到时候再作处置。”
马永成还争辩,皇帝却不耐烦了,起身就走,根本不容他进言,事情就这样搁了下来了。
对这件事,宫中与朝中的看法不同。在宫中,只觉得此事尴尬异常,九重禁地有个大腹膨亨的妇人出现,而所怀的却不是皇帝的骨肉,真是窝囊透顶。
朝中却有十分严重深切的远虑近忧。远虑是含芳生子以后,倘或留而不遣,毕家的孩子认作朱家的血胤,将来会引起极大的纠纷。近忧是有个强藩,逆谋日显,皇帝有一件荒唐行径,恰恰是授人以柄。
这个强藩是南昌的宁王朱宸濠。早在皇帝即位之初,宸濠便勾结刘瑾,暗中扩充兵力,打算起兵谋反。这几年看皇帝荒淫无道,又无皇嗣,更觉得可以取而代之,所以一方面在江西招兵买马,笼络民心;一方面以重金在京中活动,得宠的教坊乐工臧贤是宸濠的死党,朱宁亦在暗中回护,甚至兵部尚书陆完亦被收买。
这样到了正德九年,宸濠竟自称“国主”改“护卫”为“侍卫”、藩王的命令本称为“令旨”亦擅称为“圣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独独皇帝不知道,因为有些人不肯告诉他,而有些人则是不敢告诉他——如果皇帝不信,便成了诬控藩主,是杀头的罪名,而顾虑皇帝不信宸濠会谋反,又是有根据的。
原来皇帝于玩乐之事,无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张花灯,耗费的黄蜡总得几十万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盏的新样奇巧花灯,进贡到京。表文中又说明,所进花灯的形制新颖,悬挂的方法,与众不同,因而特遣专人进宫布置。
平常的花灯,莫不是四面临空悬挂,唯有宁王府所进的花灯,大多著柱附壁,同时又在乾清宫四周,汉白玉石的栏杆上,用彩色毡幕覆盖,而暗中贮存火药。到得这年——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灯以后,著柱附壁的花灯,连着点了三天,将板壁门窗烤得极干,一处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烧到火药,其势更不可收拾。乾清宫及坤宁宫,烈焰腾空,整整烧了一夜,火势最盛的时候,皇帝在西苑高处遥望,还笑着说道:“好比一棚大烟火。”
对宸濠这种彰明较著的奸谋,竟会懵然不觉,深宫大火,竟会无所警惕顾惜,居然以看烟火的心情去欣赏灾难。在宸濠看来真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江山迟早不保。与其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来取而代之。否则,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祖宗。
因为如此,从这年起,宸濠的行迹益发无所顾忌,看样子随时可以造反。但师出必须有名,如今皇帝将有孕妇人,留在宫中不遣,恰好给了宸濠一个借口,皇帝竟要将太祖高皇帝辛苦缔造的大明江山,因为宠爱一个妇人之故,拱手送与外人,不忠不孝,罪浮于天,不但不配再做大明的皇帝,甚至亦不配做朱家的子孙。从前阳翟大贾吕不韦,以有孕的姬妾,进奉秦国的王孙子楚,生子为后来的秦始皇,秦国的庙祀血食,归于吕氏,这是子楚受人所愚,犹有可说,而当今皇帝明知故犯,愚不可及,更何足以君临天下?
如果宸濠用这样的借口,起兵申讨,不仅师出有名,而且很容易博得天下的同情。那一来,情势就会很糟糕,所以宰相杨延和、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大为担心,但一时却筹不出有何可以挽回的善策。
当然,言官看不过去,会上疏切谏。有个户部给事中石天柱,说得最恳切,当乾清宫失火时,他就有道奏章,慷慨指陈:“今日外列皇店,内张酒馆,宠信番僧,从其鬼教,招集边卒,袭其衣装,甚者结为昆弟,无复尊卑。数离深宫,驰骋郊外,章疏置之高阁,视朝月止再三。视老成为赘疣,待义子以心腹。时享不亲,慈闲罕至,不思前星来耀,储位久虚,既不当御宫中,又弗预选宗室,何以消祸本,计久长哉?”
皇帝没有皇子,又不能像宋仁宗那样,预选宗室中的贤者,迎入宫中教养,以为储贰,这是朝中正人君子最担心的一件事!因为这一来势必启宗藩以觊觎之心,所谓“消祸本,计久长”即指此而言。而眼前的情况,比“前星来耀,储位久虚”还要坏,石天柱当然更要说话,一次没有结果,第二次纠合同官再争,话更率直了。
他说:“臣等请出孕妇,未蒙进止。窃疑陛下之意,将遂立为己子。”如果如此,此“子”将来自然会继承大位,然而“异日请王宗宫,肯坐视祖宗基业与他人乎?内外大臣肯俯首立于朝乎?”这是很明白提出警告,倘或有此一日,不但请王宗室要起兵,甚至朝中大臣亦要反抗。因而简单有力地提出要求“望急遣出!以清宫禁,消天下疑。”
皇帝是很任性的人,臣下越争得厉害,他越不肯听从。石天柱的奏疏,依然留中不发,而含芳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