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八月初一,天气转秋,凉意十足。
隅中时分(9点至11点),太阳忽然不见,云层陡然厚了七分,天空阴蒙蒙的,昏暗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些许,轰隆一声,一旦凄厉的紫色电光划过……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冰凉雨水冲刷着茂陵乡的土地,激起河水涟漪阵阵,树头本就不多的树叶被砸得七零八落,就连空气中都泛滥着湿润泥土的芳香。
半个月前,啬夫怐正征调了数十位用徭役代替赋税的民夫在茂陵亭修建学舍,仅仅半个月的功夫,一座用泥土石子垒成的瓦舍拔地而起,从此茂陵乡也有了自己的学舍。
谌洛考虑到乡内绝大多数孩童都不认字,特意把庾易从亭父工作中释放出来,分担教学工作。至于亭父的活儿,被一个“死皮赖脸”、非要在茂陵亭帮忙的临江里憨憨取代了。
日入时分(17点到19点),鬓角发白的“讲郎”,也就是被谌洛任命的识字先生庾易,正坐在学舍里,哼着关中地区流传下来的古老歌谣,指挥几个亭吏忙里忙外,忽然却听到了外面传来了狗吠,接着便是厚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拜师?亭长果真有先见之明,从此我茂陵乡孩童求学之路简单多了。”
庾易畅快笑笑,嘱咐亭吏两句,赶忙拖着年迈的身子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讲郎。”
来客打着哆嗦,像一只落汤鸡,拱手作揖道谢后钻了进来。
只见他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着一件棕色麻绔,脚踏草鞋,用木头作簪子,将略鼓的发髻固定在头中央,还背着一个翠绿色的闭盖竹篓。
随着抬头,来客炯炯有神的大眼、方正的五官……无须的下颌慢慢亮了出来。
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黔首!
只是皮肤有些枯黄黝黑。
枚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两侧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善的笑容,对着庾易再次拱手行礼:
“讲郎,吾闻茂陵亭打算效仿蜀郡文翁石室,学生特来拜师。”
庾易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来人的目的,心头还是略微一紧,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改慵懒的模样,表情像寒冬腊月的结冰河水,变得格外冷酷严肃。
他只是一个亭父,没听说过什么蜀郡的文翁石室,不过只要是来拜师,就没走错地儿!
庾易苍老的目光在枚皋背后的竹篓上不断打量:
“可懂规矩?”
“懂。”
枚皋快速放下竹篓,打开盖子,一个黑色的陶罐出现在里面。
“今日有雨,学生恐粮食被雨淋得发霉,特意将其置换成数量相等的四铢钱,一共是六十枚,请讲郎清点。”
庾易淡淡扫了一眼,并未查点,而是对屋外喊了一声:“‘猛’!速来搬运求学资费!”
“来啦来啦!”
憨憨的壮汉光着膀子从淋雨走进来,把地面装钱的罐子搬到账房核对数目。
庾易抚摸下颚雪白胡须,沉声道: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按理说,收了相当于束脩的资费,汝便是我茂陵学舍的学子,但亭长谌洛有令,为防有不法之徒趁机混入学舍,必须要查验求学者身份。”
他顿了顿,嘴里拽着一连串古文:
“《周礼》云:‘通达天下者,必有节,传辅之。’来时可带节、传?”
“有!”
枚皋毫不犹豫地点头。
大汉奉行编户齐民,想要办事,没有户口可不行!
他揭开胸口右侧的衣襟,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用竹子制成的节、一个用杨木条制成的传。
枚皋见竹片、木条上面用墨撰写的文字没有被雨水泡花,又松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交给讲郎。
“我是梁国睢阳黔首,夫子可呼我枚皋,因至长安许久,此行开具之地为长安户曹处。”
庾易低头看着“身份证”上的官方用语、字体:
枚皋,梁国睢阳平安里黔首,一十八岁。
爵位:簪枭
样貌:……
颁节处:长安户曹
携带:资财六十钱……
目的地:茂陵亭
开具日期:元光二年七月二十八
“节”、“传”都是重要的凭证,撰写之吏的笔迹往往相同。
庾易当亭父多年,查验长安户曹开具的凭证的次数比在场诸人喝酒的次数都多,哪怕闭着眼睛摸,也能辨别真假。
他检查没有问题,便把“节”、“传”还了回去,又道:“汝之前可曾学过百家之术?”
枚皋眨眨眼:“曾学过几日儒。”
“哦?”庾易有些惊喜,“汝是儒家哪一家?”
这个年头的人都要脸,既然说自己学过儒,那么学的时间必定不短,因而会不会写字这个愚蠢的问题,庾易压根就没问。
枚皋拱手一拜:“不知。”
“……”
“学生不通经术,只好作赋。”
庾易若有所思点头:“不必没有底气,善于作赋,未尝不能官至千石。那司马相如擅长作赋,陛下不久之前就任其为郎!尔只要好生在此学习,他日亦可成为另一个司马相如。”
“学生谨记。”
“起身吧,我带你去书室。为师名庾易,乃学舍识字讲郎,传授尔等学识者乃茂陵亭亭长谌洛,此刻……他……”庾易一想到谌洛正在“午休”,便一头黑线,亭长哪都好,就是喜欢睡懒觉,“亭长比较忙,尔等今晚或许能见到。”
庾易掀开前堂的棕色门帘,一个便院落映入枚皋眼帘。
学堂不大,后面是二进院落。
院落中央摆放了十二张用石头雕刻而成的案几,案几下面的黑色泥巴已经变得松软;东西两侧狭短的连廊上,雨水不甘心的顺着瓦片滑下,在地面上砸出一排较为笔直的小凹道。
庾易并未多做介绍,而是继续引路。
随后,枚皋来到了一间依北墙而建、时不时传出嘈杂声音的大屋,但在大门前,庾易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皱纹紧绷,转身严肃道:
“我知睢阳侠义之风盛行,梁国年轻人都妄图成为剧孟、郭解之辈,但你应该知道私斗是重罪吧?”
枚皋忙道:“知道,知道,学生绝不会滋生事端。”
汉承秦制,虽然文景两位皇帝逐步废除了连坐等残酷的刑罚,但针对私斗这类个人犯罪行为的法律依旧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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