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的时代,我唯物家的确不应再苟缩。
想至此,檀缨不禁与左右道:“茜啊,画时啊,咱们确实要加紧传道了。”
小茜勐地点头:“师父,我一直很加紧呢。”
范画时却只凝视着范牙,冥思片刻后,忽然要来了小茜的本子和笔,如范牙一样自顾自低头书写起来。
片刻后,她将三行草稿亮给檀缨:“此式,可定极限?”
檀缨看着那几行表达,涩然无语。
不是说好了一起用一生去定义的么,你这人怎么这样?
但她已经这样了,檀缨又能怎样。
他只轻轻将小册推回,点着那几行定义道:“数理系统之间是互通的,你把这段集合表达转换为流数表达,便是那块石头最终的样子了。”
“!”范画时瞠目一惊,“是这样的……”
她紧接着又转望檀缨:“你早想到了?!”
“诶嘿~”檀缨咧嘴一笑,“什么才叫老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
“就不能有点名士的样子!”范画时一个咬牙,这便又提笔速写起来,“算了……回去再训你。”
旁边,嬴越再一次看傻了。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言传是情侣,名义是师徒,感官是母子。
太复杂了,我还是不要懂了。
相对于那难以名状的数理与伦理,他对具体的事情更敏锐一些,此时只压着嗓子与檀缨道:“老师已五境大成多年,今日吴孰子碎道,又有此坐鼎机缘,或可直破六境。”
“那不是妙事。”檀缨稳稳点头。
“若真如此,那也唯有老师可为下一代巨子了。”
“那不是更妙?”
“妙是妙,但墨家的总馆和根基都在王畿。”嬴越苦思道,“如果老师真的成为巨子,便如当年的吴孰子一样,怕是要去奉天了。”
“唉,这种事都可以改变的。”檀缨却完全没有发愁,只冲对面一脸异态思索的韩孙努了努嘴,“你瞅瞅,祭酒已经在想如何操作了。”
对面,韩孙远远看到檀缨的表情,也与身侧的赢璃笑道:“你瞅瞅,檀缨已经在想如何把墨家总馆也迁到咸京了。”
“唉。”赢璃只苦叹低头,“老师你别这样,我不愿意接受檀缨很像你这件事。”
“这不是很有魅力?”
“……”赢璃神色骤然一紧,“老师,不仅檀缨越来越像你,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像檀缨了。”
“…………”
这下子,韩孙终于有点害怕了。
他成天开范牙融入唯物家的玩笑……
如此一看,被融的莫不是我自己?
……
与设想中的不同,范牙的坐鼎问道并没有太久。
只七八副资材,便摇摇欲坠,还好周敬之将他扶稳了。
片刻后,范牙回神已醒。
只瞠目,却无语。
“老师……”周敬之吓得问道,“这是……成了还是没成?可破六境?”
范牙闻言又是一阵短滞,接着忽然拨开了周敬之,只快步来到板前,双手抓着板子两侧一行行阅览着,吟念着:
“是更重要的事情。
“这里藏着更重要的事……
“吴孰的悖谬正因于此,学界的混乱与困束也皆因为它……
“应该怎么描述它,怎么描述它……”
说至最后,他不觉望向檀缨。
不知是因为他的直觉,还是天道的指引。
他感觉答桉就在那里。
檀缨多日浸在墨馆,又岂会让他失望?
“公理化。”檀缨轻声道。
“对!”范牙幡然一呼,回身与众人道:
“公理化。
“由数理开始,将一切学说公理化!
“能推导尽可能推导,能简洁尽量简洁,最终形成牢不可破的体系。
“这才是我的通悟。”
“记得,一定要记得,此乃是万世正道,有此基,则道连绵不断,后人可继,循此法,则争议可平,大理可定!
“唉呀!我们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了。
“哀哉!哀哉!我要是才出生该多好……”
在全场的震撼与不解中,唯韩孙开口问道:“司业已破境?”
“破境?哦,破境。”范牙想了想,方才展开右手,索然无味道,“与‘公理化’之万世伟业相比,这境界算得上什么?”
他话虽这样说。
身上荡出的气象,却也完全变了。
只是并非大家想象中的形状。
照理说,范牙之气,主土辅金,气象上是沉沉的土色,其中又透出莫名的硬朗,一直以来都是秦宫最为殷实的,
但此时,那土色竟澹了一些,也软了些许。
在普通学士看来,这气似是稀薄了,还不如之前。
但以韩孙为首,三境以上的学博却齐齐咋舌起身。
那并不是稀薄。
而是在土坜与金刚之间,出现了新的东西……
虽然视觉上他似是软了。
但若以气观之,他更壮了!
若此前以“金刚石”描述范牙。
那现在的他,便是软金。
金刚石虽硬,但也总有破裂磨损的一刻。
唯真金,虽万世而不朽。
眼见此状,韩孙当先行礼:“恭祝范子破境!”
众人随之而起:“恭祝范子破境!”
范牙在满堂的注视中,却也呆滞了。
我变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了?
如此的气象,只能是……
想至此,他十分惶恐而又担惊地望向檀缨。
那眼里说不清是爱是恨,是要骂人还是打人。
你连我也祸害了?!
对于这样的眼神,檀缨更是避之不及,满脸巨汗。
谁他娘的要祸害你……
还不是你自己三番五次非要白给……
看着这样的范牙,便是范画时,也难解此题,只暗自摇头道:“爷爷这下可不好办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便如当日檀缨的气象一样,察觉到这一点的人,都默契地没有点破。
诡谲的氛围中,还是韩孙一锤定音:
“书官,记。
“道始107年,七月二十。
“范子于秦学宫坐鼎问道,直破六境,其气如真金,或当世无二。
听到这样的话,众人方才意识到。
随着吴孰的碎道,范子身前,或许已经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此不谓巨子,何人可谓巨子?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范牙本牙,已陷入了独属于他的悖谬。
我或不得不成为墨家巨子……
但其实……刚刚的坐鼎问道中……在檀缨最终的提点下……
我已逐渐化为唯物家的形状……
身为墨家巨子,传的是唯物的道……
如此下来……随着公理化的推进……
我墨家未来的弟子……也都会染上唯物家的颜色……
糟了。
我才是那唯物?
以墨家之资养唯物之学?
不可!
唯独我不能当这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