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绍入宫时,身上尚且带着酒气。
秋高气爽的午后,向来沉闷的宫中也多出几分旷远之气来。年轻的太后执着她的手亲昵地往御花园走去,反倒像是在扶她,面上带笑,心中忧虑。
荀家世出良将,到了这辈竟出了这么个出格的女儿,往好听的说是不拘世俗,往难听的说就是离经叛道,竟然醉酒入宫,也不知这次是不是选对了人。
但她口中只是笑道:“荀校尉久未回都,陛下都念叨好几回了呢。”
荀绍人虽微醺,心却澄净。她刚从西北赶来,在酒家灌了几口黄汤就被提溜进宫,在此之前从未与幼帝见过一面,他会念叨自己?
左右宫人早已被遣退的一干二净,太后亲自领着荀绍走到一株木芙蓉旁,抬手拨开一枝花叶,低声道:“荀校尉来看看陛下吧。”
荀绍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幼帝团着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玩耍,像是个圆滚滚的粉白团子,但她绝不能这样说。
“陛下龙马精神,真乃社稷之福。”
“就这样?”
“不愧是真龙天子,气质卓然,贵不可言。”
“还有呢?”
“呃”荀绍头疼,难不成千里迢迢召她回都就是为了听几句好话?早知如此,出门前该多看几本书来着。
太后见她面色酡红,双目直直地望向前方,憨态毕露,不禁掩口一笑,声音压低了几分:“既然陛下在荀校尉眼中这般好,若叫你和陛下订亲,你可愿意?”
荀绍只觉脑中惊起一声炸雷,呐呐转头看她“啊?”回神之后又连忙改口:“臣方才走神,没听清太后的话,万望恕罪。”
“你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太后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招手示意她也就座“此事说来荒唐,但哀家绝非儿戏。”
“太后,陛下才四岁,这”“谁说的,五岁了。”
“臣比陛下大那么多”
“那又如何,有老夫少妻,就有老妻少夫嘛。”
荀绍瞥一眼幼帝粉嫩嫩的脸,觉得自己已成十恶不赦的禽兽,忙退后一步跪下:“此事万万不可!臣不能耽误了陛下,还是请太后收回成命吧。”
太后心道你这样的女子,还真是耽误了我儿。她扶荀绍起身,语气却甚为真诚:“哪里的话,荀校尉女中豪杰,百年难得一见,只有陛下这种真龙天子才可相配呀。”
“不不不,是臣配不上陛下。”荀绍又要跪下去。
太后拦下她,看一眼幼帝,也不知触动了哪点心思,眼眶瞬间就红了:“哀家也是无奈啊!荀校尉可还记得宁都侯?”
“应璟?”荀绍一听到这名号心中便是一声冷哼:“如何忘得了!”
当初她父兄战死,她立功沙场,本该顺理成章接手西北军统帅,宁都侯应璟却以“自古没有女子为将的先例”大力阻拦,若非如此,她如今又岂会只是个小小的校尉?
太后长叹一声:“先帝英年早逝,几个皇子为争帝位斗得腥风血雨,宁都侯扶持陛下登基本是大功一件,如今却已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哀家秘密召你来商议这桩婚事,无非就是希望你帮衬着陛下而已,否则宁都侯他他以后指不定就会谋朝篡位啊!”荀绍一愣:“可他是太后嫡亲的堂弟,当朝国舅,陛下至亲啊。”
“哪里亲的过权势啊!”应太后轻抬袖口,拭了拭泪。
荀绍心下了然,她虽久居西北,对太后与应璟不怎么对付的传言却也有所耳闻,如今看来似乎是变本加厉了。
太后瞥她一眼,再接再厉,又挤出几滴泪来:“哀家也是没法子了,如今只要荀校尉一句许诺,答应以西北军力保陛下,他日待陛下成年,皇后之位便是荀校尉的。”
荀绍酒意全消,胃部泛疼:“太后言重了,陛下名正言顺,臣焉有不尊正统之理?只可惜臣女流之身,未能承袭西北军权,实是有心无力啊。”
太后变脸着实快,听她这么说,脸上又露出笑容来:“荀校尉放心,哀家听闻如今接管西北军的是你族兄,只要你接了诏书,亲事便订下了,他哪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
荀绍微微蹙眉,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了。
太后趁热打铁,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声音压低了几分:“其实这只是第一步,哀家毕竟还在垂帘听政,总会有机会提拔你。荀校尉只要接了这订亲诏书,哀家保你在朝中平步青云,届时军权自会回到你手中。哀家与你同为女子,不像宁都侯,对女子为将毫无偏见。”
荀绍心中微微一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又轻轻松开。
太后瞧见她神情,又问一句:“如何?”声调婉转,似含了万般诱惑。
荀绍沉思半晌,终于屈膝跪下,双手接过诏书:“臣谢太后垂爱。”
太后大喜过望,一时心情又有些复杂,只要强忍着不去想这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人以后会成为她的儿媳妇,这桩买卖其实很划算。
荀绍忽而又强调一遍:“就按太后所言,待陛下成年再议婚娶吧。”
“那是自然。”太后巴不得这样呢。
荀绍起身,又瞄一眼幼帝,早知这么快马加鞭地赶回来就是为了这桩囧事,还不如直接装醉得不省人事了。
夕阳已下,暮色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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