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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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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小女人与小人

    春天如约而至。

    自刘邦称帝以来,这个春天是最闲适、最温情的春天。

    这个春天,空气中流传着一种慵倦而迷乱的味道。

    宫内的人,常常看见刘邦牵着戚姬的手,在御花园里款款而行。

    傍晚的时候,她把他拉到宫门外的草坡上,为他吟唱自己原创的情歌。

    累了,她小鸟依人般斜倚在他的肩头,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散去,终至荡然无存。

    她想和他就这样老去,如天边余晖。

    暮春的晚风,总撩拨小女人萌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情愫丝丝入扣,又异常温暖,还略带些酸味。

    刘邦很爱这个小女人,爱她对自己那种孩子般的依恋。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想拥有的恐怕已不是爱情,而是一种默默的温情,可以感知,不可道明。

    他赠她精美绝伦的指环,闪亮剔透,戴在手上,可透见指中细骨。

    首饰中,她极爱指环,兴之所至,一手戴几只。可就因为有一次,他看着她指环累赘的手,轻轻皱了一下眉,她便将所有指环取下,送于侍女,从此再没戴过,从此不当指环王。

    她就是如此在意他每一点细微的喜怒哀怒,他对她亦是关爱备至。

    夜里,卧榻上,她更是让他领略到无穷地乐趣。他恨不得赐她一个雅号:性爱革新小能手。

    可是,她的心并不像她表面那样平静如水,那样随遇而安、与世无争。浪漫的时刻,她也并没有全身心陶醉,她常常不自觉地预想未来,想刘邦百年之后,自己将何去何从?

    宫中之事,她很清楚。进了宫,便出不了宫,历来都是这样的。

    或许,她会为他殉葬;或许,她会孤独老去。这时候,她不曾想到,她的结局将是惨绝人寰。尽管,她已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这危险来自于吕雉的嫉恨。

    吕雉已久受冷落,在暖暖的春日里,她品读的是一份萧瑟的寒气。她骨头冰凉,心中一团火。但对于以后的日子,她却未丧失信心,只因她背后有两座靠山,一座是朝廷元老势力,一座是太子刘盈。

    刘邦若故去,她将是皇太后。戚姬一个小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戚姬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她想,唯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刘邦废掉太子刘盈,改立自己亲生的刘如意为太子。

    刘邦爱如意,自不必说。可废长立幼,非帝王一人之事,也非帝王家私事,它殃及整个朝廷,甚或引发天下动荡。

    对于戚姬的恳求,刘邦不是没动过心,但刚一动心,自己就推翻了。戚姬哭闹,他又摇摆。几番下来,他被搅得心神不宁,答应上朝时,与众臣议后再定。

    哪知此事一讲出,群臣大投反对票,个别人反应还尤其强烈,太傅叔孙通便是其中一个,这厮先讲大道理,说君王立嫡长子,乃周朝就已成的定制。况且,太子已立数年,岂可说改就改。

    说完道理,又显摆自己的历史知识,说秦始皇之所以败亡,就因为没有早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这才让小人赵高钻了空子。这个教训是深刻的,错误是严重的,结果是悲惨的。

    叔孙通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发了狠话:陛下若废嫡而立少,我愿以颈血溅地!

    刘邦心说,不至于吧,朕不过提个设想,你就要抹脖子。这叫什么?这叫赤裸裸地要挟。

    刘邦满脸不悦,拿眼扫众臣,盼望有人能站出来,与叔孙通据理力争,最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朝堂内静了片刻,真站出一个人——御史大夫周昌。

    刘邦眼前一亮,充满希望地看着周昌。

    周昌脸憋得通红,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刘邦知道周昌这人口吃,平常说话就结巴,这会儿情绪正激动,更是心有力而嘴不足。

    臣、臣、臣不、不讲。好半天,周昌说了一句。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大伙都看周昌。

    刘邦也泄气,瞧周昌如此激动,以为他要大肆批驳叔孙通,心中还暗喜了一下,没想到这厮是抽风。

    周昌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不讲不讲大道理,就、就、就一、一句,陛、陛下若废、废太子,臣期、期、期不敢奉召!

    刘邦差点儿背过气去。吐了一堆废字,就最后一句利索。利索是利索了,可什么叫“期期不敢奉召”?

    旁边有人嘀咕:是极极不敢奉召。

    汉朝有两个著名结巴,西汉有周昌,东汉有邓艾,因了这个缘故,后世人造了句成语叫:期期艾艾。

    再说朝堂之上,本有些支持易储的大臣,一听御史大夫都如此坚决,也就缄默不语了。

    无奈之下,刘邦只得退朝,此事再议,再议。

    易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飞速传至吕雉耳中。

    吕雉心里小鹿乱撞,这感受可与她第一次见到刘邦时的心情媲美。而她到底不是寻常女人,心虽慌,却不乱,颇具“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风范。

    她出了宫,直奔御史大夫周昌府邸而去。

    见到周昌,吕雉二话不说,纳头就拜。

    周昌吓坏了:这、这快、快请请请

    吕雉自己起来了,拉住周昌的手,热泪盈眶道:若非先生在朝堂之上力挺,太子今日就废黜了。

    周昌也很动情,上下嘴唇频繁碰撞,一句话没抖出来。

    首次易诸失败,刘邦极烦闷。

    这个明朗舒适的春天一下变得阴暗和烦躁了。他心里生出几分懊悔,怪自己鲁莽行事,贸然将易储之事端上朝堂,结果适得其反。大臣反对也罢了,关键是,从今往后,吕雉对戚姬仇恨笃定更深了一层。

    再一深想,更有些惶恐,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戚姬那么娇弱,爱子如意也才十来岁。自己故去,这对孤儿寡母如何面对强势的吕雉呀?

    世间吃老婆的菜,上小三的床的男人多了,就没一个像刘邦这么郁闷和操心的。

    刘邦越想越抑郁,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闭门唱楚歌。

    大臣们瞧着不对劲,也不敢多问,但心里都有一本帐,皇上是让易储的事儿给闹的。

    纵观历史,在君王立储时,总会有些小人作祟。此等小人,心思细密,狡诈多谋,城府深厚。极擅长拿别人的鸡,来熬自己的汤,俗称:空手套白狼。

    当时,周昌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人,名唤赵尧。

    赵尧本人其实从不造谣,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人前人后,都是面带三分笑,从不全吐一片心。

    在朝中,赵尧不过是个掌管皇帝符印的小吏,虽有机会接近刘邦,可从未有过亲密接触。因而,朝中上下,谁也没把这个管公章的小家伙当回事。

    年前,方舆县的一个县令,来京城接受考核。临走,对周昌说:您手下的那个赵尧,不可小觑,这家伙年轻虽轻,城府之深,深不见底,俨然与其年龄不符。保不齐将来您的位置要被他给取代了。

    周昌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呵呵一乐:你好好地回方舆县吧,别在这儿造谣了。

    殊不知,没过多久,这小县令的话就应验了。

    近日来,刘邦心中的抑郁无处倾吐,旁人也不点破。这就叫高处不胜寒吧,刘邦兀自想。

    恰在这当口,赵尧寻个单独与刘邦相处的时机,一语道出了刘邦所想。

    知音啊。刘邦喜且惊,忙赐赵尧落座,问其可有良策。

    赵尧说,您不是封如意为赵王了么,找个强悍之人辅佐他,就安全了。

    怎么样才算强悍呢?那就是让皇后、太子以及众臣都敬畏、都信服的人。

    刘邦琢磨了半天,问:你说的这人是我吧?

    赵尧被噎了一下,缓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此人非御史大夫周昌莫属。

    刘邦眼睛一转,拍手称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唤周昌前来,告诉他,别当御史大夫了,去赵国当宰相。

    周昌就委屈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中央内廷行走,地位仅在相国萧何之下,去藩国当个宰相,听着挺美的,实际上是降了职。

    刘邦说,除了你,没有人能保全赵王了。有你在,朕就不担忧身后事了。

    皇上以爱子相托,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得,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鸡毛,或重于金山。承蒙皇上如此器重,甭说去赵国,就算是刀山也去得。

    周昌前脚走,赵尧后脚就接替他的职位。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小吏如此平步青云,让一帮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老臣大感意外,意外之余,又有些忿忿不平。

    看来,小女人和小人,名为小,能量却不小,都足以俘获君王之心,震动朝野内外。

    二、恐惧

    易储未遂,刘邦平添一桩心事。这心事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又吐不来,只得慢慢消化。他这厢正消化着,赵国那边传来周昌的密报——代国的相国陈豨有谋反嫌疑。

    陈豨曾为赵国宰相,因随刘邦平定藏荼有功,被封为阳夏侯。如今,周昌到赵国任宰相,陈豨就下课了,只负责军事防务方面的工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从陈豨心底油然而生。

    失落便是不满足。要知道,陈豨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雄心的人。他与刘邦一样,也有自己心中的偶像,且此偶像为同一人——信陵君。

    于是,以相国身份开府之后,陈豨便模仿信陵君之作风,大肆招揽门客。当年张耳招揽门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招,陈豨则不然,他的门客中,大多是江湖游侠。

    游侠,在战国时期繁荣活跃,说白了就是当刺客。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荆轲。特征是性情耿直、豪气冲天,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人生难觅是直男。

    陈豨豢养众多直男,每次出门,皆有大批直男伴随。难免不叫人有所猜想。

    这一日,他回自己的封邑阳夏,途经赵国国都,随行门客的车子竟有上千辆,浩浩荡荡,气势澎湃,导致邯郸官舍爆满,狗都钻不进去。

    周昌原任御史大夫,工作内容是监察。干得久了,患上职业病,为人极其警觉。陈豨之举,让他生疑,也没细查,径直就向刘邦报告:陈豨大量豢养北方游侠,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又在外统兵数年,位高权重,恐怕要生变。

    如此短短两句的小报告,在刘邦心里可起了大波澜。自藏荼谋反以来,反叛事件不断,这让刘邦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几乎是一种生理反应,无法控制,唯有将谋反之人消灭,恐惧感才会烟消云散。可是,他又不能采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策略,那样,势必会引发更大的叛乱。他所能做的,就是派人秘密监视,一旦证据确凿,定不放过。

    监视任务自然交给周昌,周昌暗中派人至代国,秘密调查。这一查,果然查出许多问题。

    陈豨得知刘邦在查自己,也很恐惧。他想起韩信和自己说过的话。

    陈豨就任赵国宰相前,曾去韩信府辞行。

    陈豨平生就崇拜两个人,一是信陵君,第二个便是韩信。在他心目中,韩信乃天下第一的军事人才,举世无双。闲暇时,他常与韩信探讨军事问题,甚是投机。

    眼看陈豨即将调任,韩信也有些依依不舍。

    屏退左右后,韩信对陈豨说:“兄如今掌握了天下精兵,又身处重镇,此乃皇上的恩宠,但老兄你想过没有,这种状况能维系多久?”

    这话把陈豨问得一愣。韩信又说:“倘若有人诬告你拥兵自重,意欲谋反,第一回皇帝不信,第二回便会起疑心,第三回皇上就会收去你的兵权,甚至派大军讨伐你。”

    陈豨听出了一身冷汗,问韩信:“若真有这一天,当如何是好?”

    韩信道:“若真到那一天,我将在关中起兵策应你,共图天下。”

    此事陈豨记在心里,没想到韩信的话当真就应验了。

    此时,边界的匈奴趁机派来说客,游说陈豨造反。

    陈豨犹豫不决,正左右为难无法抉择时,刘邦来了一纸诏令。诏令上说,太上皇崩于栎阳宫,令陈豨回关中参加葬礼。

    陈豨岂敢前去,于是装病不从。

    不久后,陈豨决定反叛,并与韩王信勾结。

    刘邦御驾亲征,并约韩信同征讨,韩信这时也装起病来。刘邦无奈,只得带上张良走了。他一走,朝廷的政务就交给了吕后和萧何。

    刘邦走后不就,吕雉接到一封密报。密报上说,韩信打算伪造皇帝诏令,释放囚徒,与自己的奴仆、家人组成临时突击队,袭击皇后和太子,解除禁卫军武装,在关中谋反,以策应陈豨,从而共谋天下。

    传递密报之人,乃韩信府中的一个舍人,名唤乐说。此人的哥哥同在韩信处当差,犯了错,韩信要处决他。乐说为救哥哥性命,遂铤而走险,向吕后告密。

    这一密报把吕雉吓坏了。韩信是什么人?那是战无不胜的军事天才。凭他的本事和号召力,很快就能在京城形成燎原之势,那样一来,京城就岌岌可危了。

    吕后急诏萧何来见,说了情况,又问:“相国说这事该怎么办?”

    萧何疑虑,他不大相信韩信会谋反。若韩信真有心谋反,天下早就不姓刘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可是,这话萧何不敢对吕雉明说。毕竟,吕雉手上有证据确凿的密报。万一倘若韩信真的反了,自己难逃监国失职的罪责。相国的官位显然是保不住了。

    眼下这种情况萧何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

    于是,萧何与吕雉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将韩信骗进宫中。

    如何骗?假传皇上御驾亲征告捷,陈豨兵败被杀,召集群臣在未央宫庆贺。

    韩信接到了邀请,心中疑惑,仍称病不往。

    萧何左等右等,不见韩信主前,便亲自到韩信府上去请。

    萧何劝解韩信道:“皇上亲征大捷,是国家的喜事,你不去就不合适了。另外,众所周知,你和陈豨的交情非浅,此番你托病不赴,怎不叫皇上生疑。”

    这话让韩信感到恐惧,于是便随萧何进宫。

    韩信一进长乐宫,预先埋伏好的武士,蜂拥而出,将韩信拿下,五花大绑,押往钟室。

    所谓钟室,就是放置编钟的房室。

    吕雉下令,将韩信装进一只大布袋里,吊在房梁上。指使武士用竹签将其刺死。

    这是一个漫长和极端痛楚的刺杀,韩信万千哀叹,最终仅汇成了一句话:“吾悔不听蒯通之言,现在竟为女子所诈,岂非天意!”

    韩信庙门上,曾有一副楹联:“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

    这副对联,概括了韩信的一生。

    “知己”指的是萧何。萧何曾将他举荐给刘邦,让他平步青云;最后也把他送上死亡之路。

    “两妇人”一个曾经资助过韩信午餐的漂母,一个便是吕雉。

    这幅对联,每每读之,让人深感无奈。在权力的争夺中,多少无尽的悲凉都在其中了。

    三、权力有毒

    刘邦得知韩信死亡的消息,且喜且怜。喜的是韩信这个心态之患竟然解决掉了,如同难言之隐,一洗了之;怜的是,韩信这位军事奇才就这么告别人世了,刘邦终究还是有一些惋惜。

    然而,这种纠结的情绪很快就被平叛的喜悦代替了。

    此番御驾亲征,凭借周勃、樊哙、曹参、灌婴等猛将的奋力拼杀,以及张良的奇谋良策,刘邦所向披靡。一举收复雁门郡十七县,云中郡十二县,代郡九县。

    陈豨败走匈奴,韩王信战死阵中,其余叛将相继被捕杀。这一下,韩王信解决掉了,陈豨也算解决掉了,韩信也解决掉了,压在刘邦的巨石般的隐患烟消云散了。

    他轻松了,属下们却人心惶惶。大家不无恐惧地猜想:下一个牺牲在刘邦权力大旗下的人,会是谁?

    大伙猜来猜去,谁也没想到,下一个牺牲品竟是梁王彭越。

    彭越是刘邦最亲近的老臣之一,群臣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能成为韩信的后继了?可偏偏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闪着寒光的权力之剑,就落在了彭越头上。

    彭越年龄与刘邦接近,脾性相投。而其,他处事谨慎,尤其是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后,他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有一时不慎,触动了刘邦某一根敏感的神经。

    每一回,刘邦带着戚姬到洛阳行都,他都亲自前去迎驾,与刘邦喝酒畅聊。二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在众多异姓诸侯王中,彭越也是到长安朝觐最勤的一个。

    然而,万万没想到,彭越陪了千般地小心,最终还是惹恼了刘邦。

    这事儿还得从刘邦平息陈豨叛乱说起。

    当时,刘邦诏令各诸侯王率兵同他一起征讨陈豨。可是诏令发发出,那些诸侯王置若罔闻,只有己的儿子齐王刘肥和齐相曹参派出了精锐部队协助中央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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