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谈”毛泽东从四川又谈回云南,东一句西一句地随便拉扯。他想哪说哪儿,听者稍不留神也许就会丢掉什么重要的“思想”
“周兴病了,赵健民谈了一下。”谢富治回答“他对‘五一六’通知认识不够。”
“五月十六日通知,我同总理临时决定的,发得那么快。引起好多猜测,还整到总理头上北大、清华也有这种论调。”毛泽东讲这些话时,不知是否意识到其中的悲剧。许多“造反派”只是“枪”是投机钻营者,他们没什么是非观念,完全是揣摸“上面”的意图,随时准备向任何人开火。
又听过一段汇报,毛泽东对王力、谢富治对武汉形势夸大其词的说法不以为然,庸懒地将手一摆:“有那么严重湖北的问题,我看也不难,比湖南、江西好一些。河南也不容易转哟,安徽闹得一塌糊涂,湖北可能要先进些。”
王力对毛泽东的态度感到着急。这几天的下午,他一直在百花一号同陈再道及武汉军区的领导人动肝火,唇枪舌剑地争吵,怎么能吵成“可能要先进些”的结果?他知道毛泽东听得什么,听不得什么,便“大讲特讲”“三新二司”和“工总”几个造反派组织的群众如何受迫害,如何想念毛主席,如何在高压之下坚持革命造反,坚持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讲到动情处,他不忘朝谢富治频频递去眼神。
“武汉军区是支保吃‘左’,屁股坐歪了,大方向错”谢富治及时接过话来“我们上街看大字报,做了调查研究。街上几岁的娃娃都知道‘三钢’、‘三新’好,是造反派,揪‘武老谭’,‘百万雄师’坏,是保皇派。军区解散‘工总’,抓了人家的头头和那么多群众,不得人心。”
王力用挖苦的语调说:“‘百万雄师’的报纸没人看,广播没人听,老太婆、小孩子都进屋,说造谣。‘三新二司’的报纸出来就抢着买,有广播,老太婆、小孩子都搬凳子出来听。”
这番话起了作用。毛泽东坐起身,语气也加重:
“三新二司,你压越压越成钢。对‘工总’那么整,不商量,不报告,就是有问题吆。整工人革命派,是有意识搞的。”毛泽东皱着眉头点香烟,用力吸进一口,下令:“‘工总’要平反。先把这几个头头放今天明天就放!刑事犯罪的另案处理。”
他再吸两口烟,已经平静些,语气变宽宏:“陈再道呀,政治上落后了,不用脑子。这下要动动脑筋”
“他的错误很大。”王力急急抢一句,就怕毛泽东的宽容。
“大错小错,只要检讨了,就没事”毛泽东却越加宽容,似乎王力的态度引起他什么警觉,故意显出轻描淡写的样子“陈再道,要检讨。转得过来他的资格比谢富治老,能说得通”毛泽东望望谢富治,谢富治没表态。也不好表态。毛泽东淡淡一笑:“动脑筋想问题就好,我们保驾。陈再道、孟夫唐都不要打倒。”
王力的记录笔开始发滞,心里若有所失。才有分心,又被毛泽东追回来:
“起草一个稿子,发表一个公开的声明。第一,有功;第二,有错。有功是支农支工。军训怎么”
“军训全反过去”王力失去精神,说话声气降低。“三支”是支工、支农、支左。毛泽东一下子就肯定了武汉军区“两支”
“反过去,还是反过来。”毛泽东完全没了脾气“‘百万雄师’是个什么组织?”
“保守组织。”谢富治替下王力“前段造反派受他们压,压得厉害,现在开始全线反击”
毛泽东联想万里,给谢富治又泼一盆凉水:“全线反击是中央苏区的口号,结果是全线撤退,万里长征。不要相信。对“百万雄师”继续保持名称,做工作,搞人正轨。三派达成协议,搞一个协议书。”
“还是主席讲的,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杨成武的任务与武汉地区谁“造反”谁“保皇”支持谁,反对谁并无直接关系,他参加汇报会也只是听听,所以讲话不多,只是在关键地方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我们应该做大联合的工作,不要再给两派煽风点火。”
“我跟成武是一致的。恩来啊,还有你。我们都主张大联合。”毛泽东把大手一划,将坐他两边的周恩来和杨成武同他画在了一个弧圈里。
“主席,”周恩来摘下他的花镜,放茶几上“武汉军区的汇报估计明天下午结束。晚上你是不是接见一下?”
“谈谈好嘛。”毛泽东朝杨成武扬起下巴“你也听听,你是总参谋长。”
夜,十二点半。东湖将一种纤细缥缈的无从辨识又能隐约感觉的清凉送到百花一号,送到梅岭一号。
这时的毛泽东思想活跃,思维顺畅。他坐在沙发上吸烟,右手朝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伸伸。于是,杨成武便像往常一样,隔茶几坐在毛泽东身侧。
这种情景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或几次。
“明晚接见后,总理准备返京。”杨成武刚从周恩来那边过来,将几页纸交毛泽东“明天下午武汉军区汇报结束后,总理有个总结讲话,这是总理拟的讲话提纲,请主席审阅。”
毛泽东破例地没有留下处理,当即看一遍,还给杨成武说:“同意,他讲吧。史无前例嘛,没有经验,错了就检查,就改正,改了就好。”
“武汉街头,‘百万雄师’刷了许多标语。”杨成武开始不紧不慢汇报情况。他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应该怎样做。他的汇报总是只讲事实不加评论。这不像战争年代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他不是决策者。“标语内容主要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反对下车伊始,哇啦哇啦;反对钦差大臣;我们不是阿斗”
“还是我的招牌,我们正调查研究。”毛泽东可能怀疑标语的指向。
“标语点了王力的名,要他照毛主席的话做,下连当兵。到工农群众中去。”杨成武不动声色地澄清了标语所指。“武汉地区造反派举行大规模游行,欢迎谢富治、王力来解决问题,‘百万雄师’有压力,刷了标语。”
“谢、王到造反派去过?”
“去过三次,表示慰问和支持。”
“到过‘百万雄师’”
“今晚去”
“偏于一方。”毛泽东终于说出杨成武心里想的话。“还有”
杨成武去拿水杯。他有许多思考,有许多话必须报告毛泽东,但怎么说,这里大有学问。几天来观察到的情景在脑中闪电般掠过
“武汉军区支左大方向错了!”周恩来下榻的百花一号又传出谢富治严厉的责斥声。从七月十七日始,每天下午这里都传出激烈的争辩声。陈再道、钟汉华盛怒难捺,牢骚满腹;谢富治、王力盛气凌人、态度强硬。双方针锋相对,唇枪舌战。武汉军区汇报一条,谢富治、王力马上反驳一条,陈再道、钟汉华便跟着顶撞一句,若不是周恩来在场调和,汇报根本无法进行,双方真可能打起来。杨成武每次从长江边回来,走进会场一定会看到双方的争吵。谢富治声色俱厉:“你们支保吃‘左’,完全是跟‘百万雄师’穿一条裤子!”
“我根本就没见过‘百万雄师’的人!”陈再道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头头我一个不认识,我知道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你们与‘百万雄师’,不是穿一条裤子的也硬要穿一条裤子!”
“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执行三支两军的任务”
“毛主席要求人民解放军要支持左派广大群众组织,可你们却把造反派组织‘工总’予以取缔,抓了他们的头头你们打击造反派,我们等待你们两个月了,至今你们还不改正,不认错!”
“我们是执行军委八条命令!”陈再道也瞪起了眼“他们冲击军区,搞打砸抢就要抓!八条命令是毛主席签发的,说‘所定八条,很好’!”
“你就讲‘八条’,你就不讲‘十条’,‘十条命令’也是毛主席签发,‘此件很好’,你为什么不执行?”王力拍响一下桌子“造反派揪‘武老谭’是把矛头对准当权派,大方向是对的,你们怎么能揪住一些缺点打击革命j、将?再不转弯,你们自己考虑!”
“你算老几?要听你的”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王力几乎是在喊。
“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军区副司令员韩东山摇摇头“这话不能简单地对下讲,要说出个道理来。”
“你反对林副主席!”谢富治大喊一声,全场顿时静下来。谁敢反对林副主席?吵红了眼,韩司令竟忘了这话是林彪讲的
二十多年后,陈再道回忆当时的情景,曾说:“在我们汇报的时候,随同毛泽东来武汉的一些同志时来时走,进进出出,没有参加汇报的全过程”
他讲的“时来时走”的同志主要指杨成武。也许他的一些想法始终不便出口:杨成武在其中起什么作用?疑惑始终未消,杨成武也没去澄清,因为他心里坦然安稳。在那特殊的形势下,他以自己行之有效的方式多次保护了陈再道
“犯方向路线错误,陈再道想不通,军区的同志想不通。”杨成武放下茶杯时,已经想好怎么谈,口气客观,甚至音调声音也没有起伏。“为此,同谢富治、王力争论厉害,都认为跟主席干一辈子革命,没有过二心。每天下午争论完,第二天上午陈再道和钟汉华又研究修改检查,对原来的检讨不满意”
“有话直说,认识多少改多少,这是好的。”毛泽东轻松地把手一摊“我没来之前说得那么厉害,我来后太平无事。还有个游泳。”
对武汉的形势,杨成武不像毛泽东那么乐观。因为他是“职业军人”因为他能看到毛泽东不在场时各种人物的真实面孔。
“王力在‘百万雄师’联络总站批评了他们,要求他们回各自原单位去。‘百万雄师’提议中央代表团和武汉军区召集两派组织谈一谈,定几条规矩,由中央派人监督,大家一起都回原单位,两派都不许跨单位集中。”
杨成武仍是客观叙述,毛泽东吸烟不语。
“王力说,你们提这个问题就是错误的,你们管你们自己,不要管别人,你们怎么能管得了别人?”杨成武稍作停顿,给毛泽东留有琢磨的时间,然后继续说:“‘百万雄师’说,叫我们单方面回去,等于举手投降,安全也没有保证。各派群众组织是平等的,希望中央代表团也平等对待。”
毛泽东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吸烟。杨成武不再言声,轻慢无响地呷茶。
“完”毛泽东终于打破沉默。
“完”杨成武望往毛泽东。他相信,毛泽东不会怀疑他汇报的客观性;以毛泽东的英明睿智,肯定会听出问题,警觉事态的发展还有扩大的可能
“就这样吧。明天晚上你也参加一下。”毛泽东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他听出了问题,没有表态。他主张大联合,却没打算搞“平等”搞平等就是搞折中,支持造反派的态度不能变。
公元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二十点。
东湖被晚霞映照得如同燃烧;林木在霞辉里婆婆,鸟雀在枝叶中礼赞。
周恩来带领陈再道、钟汉华这两位“中南诸侯”走进梅岭一号毛泽东的客厅。
毛泽东独自坐满一张单人沙发,他的对面两侧坐着谢富治、杨成武、王力、汪东兴、余立金、李作鹏、郑维山等人物,是一种“接见”的架势。
“主席,”周恩来侧让一步,将陈再道和钟汉华让到毛泽东面前“陈再道和钟汉华同志来”
“嗯,你们好”毛泽东伸出手,并没站起来。他接见党政军领导干部很随意,不像接待民主人士注重礼节。
“主席!”陈再道和钟汉华依次立正敬礼,然后伸出两手握毛泽东那只大手,然后侧立一边。
“坐,坐这里。”毛泽东右手朝身旁沙发扇动两下,陈再道和钟汉华便依次坐到毛泽东身边,腰板挺直,两手放在膝头,拘谨恭敬。
“你们怎么样呀?”毛泽东边从烟盒里掏烟、边问。点火吸燃后,才说第二句:“武汉的形势还不错嘛!”
陈再道嘴唇蠕动两下,忽然冒出一句:“我们不承认犯了方向路线错误!”
“哈哈。”毛泽东笑陈再道的口气和鼓着嘴的神气,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赌气。这使毛泽东高兴放心。“方向路线错误怕什么?现在他们一提就是方向路线错误。”毛泽东将手包罗万象地一划又一兜“都说是方向路线错误。”
“要这么说,主席,我马上开大会做检讨。”陈再道精神起来。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开大会,你一开大会,上得台就下不了台啦!你这老将还不得跟小将打起来。”毛泽东深知其人其势地笑道“你就写个东西,到处去发嗯?”
毛泽东不明白陈再道的表情变化。
“主席,他跟我摆手,不知道什么意思?”陈再道手指谢富治,一脸疑惑的憨态。
谢富治有些狼狈,苦笑着说:“我是提醒他注意听,不要插话。”
“主席问我我不讲主席保我我不该表个态呀?”陈再道一个劲皱眉,毛泽东闭嘴闭不住笑。许世友、陈再道,四方面军很出了几个可爱人物。
气氛轻松下来,毛泽东讲话也放开来:
“我一月二十一日批的文件要军队介入,军队就下水了,就集中到军队身上你们,”他指指陈再道和钟汉华“没有那么厉害。湖北比河南、江西还没那么严重。军队支左有的支错了,有的人就冲,冲军区,冲军事机关。二月二十八日八条命令出来了,军队就有劲了,有尚方宝剑”毛泽东作势作态,陈再道面呈赧颜。“抓人抓多了,取缔了些组织。四月六日十条命令出来了,你们的日子不好过造反派又有劲这些还不是中央下的命令。军委下的。你们这里是中等的动武,江西可不得了,双方都有枪。现在看到了革命委员会筹委会的小报,他们有约束了,下了命令,不要乱放枪。”毛泽东习惯地吮吮下唇,补一句:“河南还在打。”
不叫陈再道插话的谢富治插话:“我们去湖北大学、‘三钢’、‘三新’看了,他们对中央代表团表示热烈欢迎。我们也表示了对受压造反派的慰问和支持。”
王力说:“也去了‘百万雄师’联络总站的据点。”
毛泽东将手一摆:“你们到‘百万雄师’少,你们偏于一边。”
谢富治和王力同声解释:“我们都平衡”
“武汉问题怎么解决?”毛泽东问一句,然后指指陈再道和钟汉华:“你们两个人不行,有的人不听你们的话。要用开会的办法解决。”他看一眼杨成武,杨成武明白,毛泽东注意了他昨夜的汇报,注意了“百万雄师’的意见。“三方要开好会,‘三新’、‘二司’、‘三司’、‘百万雄师’,先要开好会,军区也要开好会,声明一发表就团结起来要有一点时间,军政的人要来好好教育这些人,不要那么忙,一方面说形势很好,一方面呢,又那么急躁。要同‘百万雄师’做工作,不然将来他要冲你的”
杨成武点点头。毛泽东如他所想看到了事态存在扩大的可能。
李作鹏插话:“‘百万雄师’对谢富治、王力、余立金有点冷淡。”
王力点头:“也有点慌的样子。’”
“告诉他不要慌。你是群众组织吧,”毛泽东望一眼王力“不能说他都是坏的吧!”
杨成武缓缓接一句:“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百万雄师很大部分是产业工人。”
毛泽东点头:“这派工人这么左,那派工人就那么右招待所两派,我问他为什么要打倒陈再道。我看他道理也不那么多。是否能够合起来?总要合起来吧。你们不要忙,忙不得,北京成立革委会就是急。”
周恩来解释:“后来推迟了三个月。”
“不必忙,世界上的事情,不忙可能好一些。”毛泽东以手指地,是讲东湖宾馆“这里加入‘工总’的也说有错。”他再指陈再道“不是打倒。‘三新’就那么厉害?有些话不能全信。什么打倒、枪毙了,绞死、油炸了,全线出击哟”毛泽东啧啧响舌“都打倒,我不同意。过去湖北提的口号不太好,说什么‘张体学就是好’。王任重究竟是什么罪?王任重申辩他不是坏人,还有成绩。这话不要自己讲,别人讲”
“中央文革里,王任重一直是保;反对红卫兵,反对革命大串联”王力列举王任重“保皇”罪行一二三。
毛泽东皱眉头:“噢,他在北京搞的一些事,总是不好的,都是‘保’字号的”
谢富治顺插一句:“贺龙儿子贺鹏飞、女儿贺晓明都搞到钓鱼台去了,搞了不少名堂。”
毛泽东又皱眉:“这个人恐怕扶不起来”
王力火上浇油:“他的读书笔记问题很多。他的读书笔记发到区以上干部去读去学习,而不学毛著。”
不知谁冒出一句:“他做诗称主席是兄长,以兄弟自居。”
毛泽东第三次皱眉,脸色黯下来:“最后结果。还要等一下。先让群众去批。”
又有人敲了一重锤,落井一石头:“他死抱着说,万万不能承认三反分子,就是不检讨自己干了些什么!”
毛泽东不再皱眉,脸色平淡下来,将手轻轻一指,就像随手丢掉什么不值得再留恋的旧物件:“王任重、张平化、赵紫阳三个,都是同陶铸关系很密切的。”
没人再点头,再扔石头,身子都靠向沙发,干完活儿歇歇气的样子。
“如何解决武汉问题?”毛泽东重拾话头,第二次问。“你们主要还是要做军队的工作,做‘百万雄师’”
沉默半天的陈再道突然又冒一句:“中央文革有威信,解决武汉问题,要中央文革讲话才行。”
王力被将了军一样涨红脸:“‘百万雄师’就不听中央文革的!”
毛泽东息事宁人地摆一下手:“军队就有这个好处,讲直话。讲出来有好处,转过来,总有一个过程嘛!不能要求两三天就转过来这是群众问题,军队也是群众问题,广大的干部战士。我问了招待所的小胡、小黄,他们说:‘军区第一有功绩,第二有错误,不是打倒。’”他指向谢富治和王力“要设立一个接待站,专门接待群众组织来访,做好思想工作。”
“是,主席。”谢富治和王力同时点头。
毛泽东再转向陈再道和钟汉华:“抓朱鸿霞不得人心。要给‘工人总部’平反,把朱鸿霞放掉。”马上再转向谢富治和王力“要宽恕‘百万雄师’,正确对待‘百万雄师’和军区,不要不让人家革命。告诉‘三新’、‘二司’,注意翘尾巴。注意内部可能发生内战。清华大学分出了一个‘四一四’同蒯司令对立。学生读了几句书,什么‘康三司’、‘袁二司’。”
毛泽东像是谈累了,身子向后一仰,伸出两条腿,垂下眼皮说:“章伯森、刘瑞林有些问题,不要怕,只要群众拥护就结合他,看群众的面子。将来呢,由群众去识别他。这样那我就瞎了眼。过去我结合过刘少奇、张闻天、高岗、彭德怀”
谢富治报告:“有人要揪刘少奇到群众大会上批斗。”
毛泽东蓦地睁开眼:“对刘少奇不能这样搞法。二百人斗也不行,这样捞不到什么油水,没水平,仓促上阵,搞不好成为武斗。要他承认反党,死也不会承认。我不是给刘少奇说话,是怕群众下不了台。”
他重新坐直身体,收回两腿,用了总结性的口气:
“冲军区,冲了就算国防部、中南海、海军、空军。兵种都冲过。这会儿有点像辛亥革命,发动群众,但群众没有得到利益,士兵就抢。那时候,各派有新军。袁世凯先占领了安徽、江苏、江西、湖北。二次革命黄兴的参谋长就是章士钊,调合复国论。”他的右手拍在靠近陈再道一边的沙发扶手上,边说边立起身:“他们要打倒你们,我要他们做工作,要做到不仅不打倒你们’,而且要做到拥护你们为止。”
陈再道和钟汉华随声起立,确实轻松一阵子。
毛泽东少有地送客出门。走廊里有几名服务员,毛泽东招手,服务员紧赶几步过来。
“认不认识?这就是你们的司令员。你们要打倒他,我是不要打倒的。你们握握手。”
服务员纷纷同毛泽东及陈再道、钟汉华握手:“不打倒”
走廊里响起一阵开心大笑。
三惊梦
群众组织“大联合”的前提是:平衡、对外。
否则,就是对立。
谢富治、王力等人和陈再道、钟汉华陆续走出梅岭一号,候在夜色中,准备向返京的周恩来告别。
周恩来与杨成武慢走一步,在走廊里同毛泽东话别。
“主席还有什么指示?”费尽心力的周恩来振作精神请示。
“文革搞了一年了,明年的春天结束文革。”毛泽东的声音略带疲惫,透着一种缓和“接着我们开‘九大’。‘九大’,老同志、老党员都要当代表。邓小平要当中央委员。”
毛泽东讲到这里,稍停,向周恩来肯定地点点头。周恩来也点点头。这给杨成武留下深刻印象。
“贺龙、乌兰夫都要当中央委员。”毛泽东又点出两个名字,并说:“贺龙,在延安我就讲过,他是二方面军的一面旗帜。他现在在哪里?”
“在象鼻子沟。”周恩来回答“安全问题,杨成武负责;生活问题由杨德中负责。”
二十多年后,杨成武曾向笔者回忆:“真正保贺龙的人,不是他的老部下,而是毛泽东。他多次亲口对我讲,贺龙是二方面军的一面旗帜,要保护。这个话我向叶、聂、陈、徐几位老帅都报告可是林彪不答应,‘四人帮’也不答应,劲头特别大,非整倒贺龙不可。他们指使造反派冲国家体委,到贺龙家造反。总理叫我去,把造反派赶走,我带人去赶走了造反派。贺龙被逼没办法,到总理家去住了好几天。林彪追逼得厉害,直接跟总理谈话,等于‘摊牌’总理交待说,安全问题由杨成武负责,生活问题杨德中负责。我就派了一个营去负责警卫。造反派曾两次冲击象鼻子沟,被我们赶走没过几个月,杨余傅事件发生,我全家人一个不剩地被关押起来,根本不可能再保护贺龙。我被关的罪名之一是勾结余立金,私调飞机把贺龙送到莫斯科去出这种谣言的原因是,我藏起贺龙后,‘四人帮’和造反派找不到,总理有交待,不让说。‘四人帮’问,我始终说不知道”
毛泽东多次讲“九大”仍然要选贺龙当中央委员,后来未能如愿。一方面固然是林彪坚决不答应“四人帮”也不干。还有个重要原因,在“九大”前,毛泽东曾拿了厚厚的揭发材料,对周恩来说:“贺龙我保不了啦,你也保不了啦。这是林彪、吴法宪送来的,全是贺龙的亲信和部下揭发的哟,我还怎么讲话?”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毛泽东在武汉还是明确表态保贺龙的。
“你们要保护好贺龙。”毛泽东交待“还有乌兰夫,少数民族的代表。”
“乌兰夫也保护在象鼻子沟。”杨成武报告。
多少年后,乌兰夫见到薛明时还说:“我跟你和贺帅关在一起,我听见过你们的声音,还望见过你们散步。就是没法见面说话。”他还感激杨成武,说:“文化革命是你保护了我。”杨成武说:“不是我,是毛主席交办的。”
握别主席,周恩来与杨成武边走边谈。
“问题基本解决。”周恩来说“按主席讲的方针,要搞好大联合。”
杨成武说:“总理,我送你去机场。”
周恩来摆摆手:“你不要去,外面还乱,你去怕回不来。”
杨成武说:“不要紧,总理,我不看你起飞,我不放心。”
说话间,来到院子里。陈再道和钟汉华把周恩来送上汽车,最后握别。
“要搞好大联合,要稳定局势。”周恩来再次叮嘱。
“我们听总理的。”陈再道和钟汉华保证。
周恩来与杨成武同车驶往武汉王家墩机场。车过武汉长江大桥时,周恩来拍拍杨成武手背,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叮嘱:“你这两个任务是很重要的。准确地传达主席指示,正确地反映我的报告,特别是保证主席安全。”
从机场返回百花一号,杨成武匆匆洗漱休息。连日奔波的疲劳和对武汉局势的希望与隐忧,使杨成武躺倒就有了梦意,却又辗转反侧像是半醒。
似梦似醒,几个小时仿佛合眼就过去杨成武耳畔巨响连串,声声惊梦。定定神,是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在响:
“打倒陈再道!打倒钟汉华!”
“‘百万雄师’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真正的造反派联合起来,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杨成武翻身下床,只见树影在玻璃窗上婆娑,天还未亮。但是,他已完全醒
将军闻见了火药味
将周恩来送上汽车后,陈再道和钟汉华并肩信步走向东湖宾馆乙所。为保护毛泽东安全,他们临时住进了乙所那排朴素结实的小平房。
两人没有话,心里酸甜苦辣一样的滋味,一样的自己品尝。
回想毛泽东的谈话,相信毛泽东是保护他们,不主张打倒他们;心里几分热,几分甜,从心里感谢他的关心爱护。可是,对“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思想根本没通,没通也得承认,也得检讨,心里又几分酸楚,几分苦涩。再想想谢富治和王力,一种莫名的恼怒和隐忧便又溢出心头。
一进乙所住地,两个人便对面坐下。
“下一步怎么办?”陈再道问他的政委。
“检讨。”钟汉华只说两个字。
“马上通知所有常委,明天上午开常委会议,我跟钟政委做检查。”陈再道向秘书下令。
“告诉他们,做好各方面工作,尽快放掉朱鸿霞。”钟汉华补充。
“下午在礼堂开师以上干部会。”陈再道没好气地说“叫那两位代表给大家做工作吧。”
不管怎么说,这两位“诸侯”那难以忍受的沉重心情,今天由于毛泽东的接见,是获得了暂时轻松。研究布置完工作,便各自上床休息。
经历了多少难以成眠的日夜,今天总算可以在梦乡里一求安逸。他们睡得很香。
可是,没等享受一个囫囵梦,惊梦的高音喇叭便一浪高过一浪地响彻耳畔。
陈再道一骨碌爬起身,两眼泛泛地朝窗外望着,怔有片刻,一拳捣在床板上:“娘卖沁的,又搞什么名堂!”
他披衣而起,匆匆去找他的政委
周恩来的专机起飞后,到机场参加送行的谢富治和王力并肩步回他们的汽车。
“我提议,”谢富治忽然立住脚“我们到水利学院去看看!”
“嗯?”王力一怔,随即犹豫道:“哎呀,主席说了‘偏于一方’,叫咱们着重做‘百万雄师’的工作。刚说完我们又去看造反派,如果”
“‘百万雄师’总部我们去过”谢富治解释自己的想法“只有这个最坚定的造反派水院我们还没有去过。支持造反派是根本一条,应该去看看。”
如果说陈再道是看重毛泽东讲的“控制局势”抓了冲击军区的坏头头,那么谢富治和王力看重的恰恰是讲的第一条:不怕付出代价,坚决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们都没有也不容易像毛泽东一样综合考虑两方面。这与他们各自代表的政治派别的利益有关。
在武汉空军政委刘丰的陪同下,谢富治、王力来到武汉水利电力学院。学院顿时沸腾,欢声雷动。
造反派的热烈感动得谢富治、王力眼圈都湿他们毫不犹豫地戴上造反派的红袖章,在头戴柳条帽、手持棍棒的“文攻武卫”队员的护卫簇拥下,先看了学院里的据点、工事,又慰问了武斗负伤的教职员工,尔后直奔操场旁的“红水院”体育馆。
望着人群如潮,谢富治泪眼纷纷,热血陡涨,呼声灌满体育馆,飞出天外:
“你们是坚定的革命造反派,你们造反派要风格高,我们是支持你们的。你们要放心,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定会取得最后胜利!”
情绪是可以传染的,王力的声音紧接着又在体育馆里回荡,他几乎是在喊:
“武汉的问题一定会解决得最好最好最好!因为武汉有一支钢铁的革命派!毛主席、林副主席、党中央、中央文革小组坚定不移地支持你们,你们受压抑、受打击的现象是不允许存在的,要把这种现象翻过来,叫它一去不复返!”
王力的呼唤余音未落,谢富治又让武汉空军政委刘丰上台表态。客观讲;谢富治也罢,刘丰也罢,原本不是什么坏人,都曾为推翻“三座大山”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流过血,建树过功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刘丰也曾恼火造反派的打砸抢。恼火他们冲击军事机关,也曾抓过造反派头头,甚至主张“多抓几个造反派”一旦发现“造反”是号召和支持的,他就迅速转变了态度。毕竟,他一生是跟毛主席干革命,毛泽东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
“红卫兵小将们,同志们,你们是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我是个小学生,来向你们学习来了!”刘丰诚恳地表态“过去我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理解不深,在‘支左’工作中犯了错误,我要向你们道歉!”
刘丰对群众敬礼,赢来经久不息的暴风骤雨般的热烈掌声。他的胸脯开始起伏,发出军人所特有的那种洪声:
“希望造反派帮助我,今后我们一定要坚决站在造反派一边,做你们的坚强后盾!”
口号声响起来,会场像动荡的海,燃烧的火。王力在拥挤的人群中大声作出四点指示:武汉军区“支左”的大方向错了;要为“工总”平反,释放被抓的造反派;造反派是革命派、左派;“百万雄师”是保守组织
那个设想中的平衡本来就难实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倾斜颠覆。“平衡”需要力量的平等和对消,但是毛泽东从一开始就不同意给“百万雄师”平等,那叫折中或调和主义。“造反派”是革命派、左派“百万雄师”只是可以“保留名称”要对其“宽恕”加以联合。
这种“大联合”便只能像个外壳很薄的甜梦,轻轻一触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