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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我们坐的是一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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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谈心,许多宣传干部,无论蒙族、汉族,都去找了黄金秘史、蒙古秘史来读。

    “不能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果然如此,他就不可能横跨欧亚大陆。”

    “大道理天天讲,今天不说也罢,就说说蒙古民族的英雄成吉思汗。”周惠对那些即将上任和即将交班下台的各级领导班子的新老干部们说“天下大定,成吉思汗对他的功臣部下们讲了三条,我看这三条对我们今天也有启发。”他的目光先依次滑过那些即将接班上任的年富力强的干部“第一条,成吉思汗说,你们都当官了,不再是我身边人而是国家的人以后你们的工作安排,或升或降,或奖或罚都是由人事部门负责,我不能再讲什么话,不能乱了制度。但你们到了岗位上,要告诉我,我知道后,要找你们也容易找。”

    今天的事虽不能拿几百年前的事去套,但其中可以受到启发是显而易见的。不少干部频频点头。

    “你们都是功臣,已经有过很大贡献。”周惠的目光又逐一扫过那些即将退下来的老干部。“成吉思汗讲的第二条,是说给那些爵位高而不再任其职的老功臣们。他说,按你们的官职不一定能再常见到我了,但是逢大典,我还是要请你们来见见面。你们将站在最尊贵的位置上,我要和你们叙叙旧,以慰思念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为我建树的功勋。”

    周惠说到这里,作一个总括的手势:“成吉思汗讲的第三条,是说有机会见面时,你们一定要跟我说真话,有啥说啥,就像咱们一道出生人死打天下时候那样。人们如果看我脸色说话,我就该完蛋我完了,你们也就全完”周惠讲到这里,无限感慨道:“你们听听成吉思汗讲的这三条,他是‘只识弯弓射大雕’”

    有幸倾听到这番话的干部,无不为之唏嘘喟叹:倘若将“大汗”将“我”改为共产党,这三条有许多内容至今适用

    “你们去看看承德,在民族地区工作承德不能不看。”周惠在锡盟、在呼盟、在哲盟不厌其烦地讲“清朝对少数民族的政策不简单,格外重视蒙古族,而且尊重他们的文化。我们有些地方比他高明,有些地方还不如他们。我看乾隆皇帝的文章和书法,他是满族人,汉文化的造诣比我们汉族的秀才举人们都要高。你们在内蒙古工作,不会蒙文蒙语怎么能搞好工作?周恩来总理在青岛民族工作会议上的报告,到现在推不倒,可惜我们许多没有照着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大汉族主义,一会儿民族分裂主义,关键是要全心全意为兄弟民族服务”

    有人提醒周惠:对年轻干部不要提拔太快,三十多岁就进自治区党委常委班子不妥。

    “同志,我三十多岁就担任过省委代理第一书记了,难道真是像九斤老太太讲的一代不如一代?”周惠语重心长地道“我们要学齐威王识宝,不要学魏惠王不识宝,否则可真是要‘其无后乎!我无后乎’”

    周惠将毛泽东一九五九年在庐山的讲话,又信手拈来两句。他讲话颇有些“乱石铺街”;乍看杂乱,实则有内在联系,整个是一体天成。

    (周显王)十四年,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惠王曰:“齐亦有宝

    乎?”威王曰:“无有。”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

    车前后各十二乘者二枚,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威三曰:“寡人这所

    以为宝者,与王异。吾臣有檩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酒上

    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

    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祭北门、赵祭西门,徒而从者七千余。吾臣

    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

    哉!”

    齐、魏二王关于“宝”的辩论,周惠是站在齐王一边,有趣的是,这场辩论后,齐魏两国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马陵之战”结果,齐威王以田忌、孙胜为“宝”将以“径寸之珠”为“宝”的魏惠王打得全军覆没,将惠玉的儿子也俘虏走所以周惠信手拈来一句“其无后乎,我无后乎”其含意又岂是几句话能讲完?

    “这里有个观念问题。”周惠在北京同一些老同志聊天,‘有人以不举荐干部不提拔人来标榜自己无私心,不用私。其实这种人多数都是自私狭隘的人”

    周惠曾给不少人讲孔子“进贤为贤”的故事。

    一天,子贡问孔子:“现在的巨子谁最贤者?”孔子答:“还没发现。要说过去,齐国有鲍叔,郑国有子皮。”子贡不解:“现在齐国的管仲,郑国的子产不算贤者”孔子说:“什么叫贤?是进贤为贤呢,还是出力为贤?”子贡说:“当然进贤者为贤。”孔子说:“是啊,鲍步举荐了管仲,子皮推荐了子产,所以是贤者。至于管仲和子产,他们只是自己出力,并没听说他们推荐举拔过什么贤者,怎么能说管仲和子产是贤者”

    周惠为官,所举拔的干部,省部级以上有几十人,政绩。官声都很好。局、处级干部则更多,可说是一直注意“进贤”

    四

    红墙外的玉兰花已然盛开。此花清馨,近花三米便可领略“袭人”的意境。

    周惠沿了中海散步。正是夕阳西下,余晖缥缈;略一放眼,前人之诗便跳出海面:

    翡翠层楼浮树抄,芙蓉小殿出波心。

    中海辟于金元,南海创于明初,清代与北海连为“三海”统称“西海子”列为禁范,园内湖光山色,殿阁楼台,老树嫩芽,春气弥漫。踱步湖畔,别是一番享受,特别对于周惠这样的老干部,在此可以寻觅过去的足迹,找回久远的声音

    这里是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长期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也是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办公所在。

    周惠进京,喜欢住中南海,不仅是为了开会述职方便,更由于这里有一种思考大事的政治氛围。

    中央书记处办公的勤政殿与毛泽东居住的丰泽园之间,有所小四合院,是个内部小招待所,接待各路“诸侯”各方“封疆大吏”许多人不愿住此,嫌拘束,不似禁苑外可以随心所欲。周惠除了工作,业余爱好不过读书散步,都是“禁苑”不禁的内容,所以每次进京,多是给中央警卫局挂个电话,径直住进中南海。

    这两天周惠得空儿就散散步,其实是“走脑子”

    若说上次看罗马之战走火骂娘是不明情况,不知对象,这次可就不同。赵紫阳、任仲夷他们来捅火,他翁声翁气地抱怨道:“你们尽捅我得罪人,他是我的老上级”

    他明知自己是炮筒子脾气,可一旦遇了火,还是禁不住要炸。人民日报春节前后登了他的“半路出家也能成佛”等观点,可是到了三月十五日,突然在头版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来信说:“轻易从‘队为基础’退回去,搞分田到组,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的,”会“搞乱干部和群众的思想,挫伤群众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害”

    特别是信前的“编者按”口气颇大,显然有来头:“已经出现分田到户、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

    周惠心里已经有数,叫他“纠正错误做法的”就是那位老上级。

    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也有些“乱石铺街”一会儿庐山会议,一会儿十一届三中全会;忽而内蒙古的农民,忽而当年中南局的老领导;一时间“大跃进”、“人民公社”一时间又“包产到户”、“分青苗”孰是孰非?

    脑子走,脚也走,已是走在海子东侧。不知为什么,神思忽然飞到一街之隔的禁城。

    那座有五百多年历史的“紫禁城”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宫。在后人的眼中,它不仅是十五万平方米的完整的古建筑群,更是中国皇帝制度的重要内容。比如那红墙黄瓦、蟠龙藻井、沥粉金漆木柱和金漆雕龙的“宝座”都是封建皇权的象征,他人不敢僭用。哪怕你是“九千岁”宫殿也不敢建在超越二尺的台基上,只有万岁爷的金銮殿才是建在六尺高的汉白玉台基上。皇宫分“外朝”和“内廷”外朝以太和(金銮殿)、中和、保和三大殿为中,文华、武英两殿为文武两翼,是皇帝举行大典,召见群臣,行使权力之场所。皇帝升座,殿前银鹤。铜鼎、金炉都升起袅袅香烟,维绕于殿宇廊庞;殿廓下,金钟、玉馨、笙、笛、箫、琴齐声奏鸣,跪于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三呼万岁;整个紫禁城赤霞晖映,金光万道,将中国封建宗法礼制和帝王至高至尊的思想充分表现出来。“内廷”以“乾清”、“交泰”、“坤宁”三宫为主,东西各有六院,那一种广阔繁杂,壮丽豪华,深沉博大,无一不是帝王至高无上权威的佐证。

    封建统治的主要思想和内容,都可概括为四个字;立君牧民。

    纵观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史,无论“百家争鸣”还是“独尊儒术”惟独在“立君牧民”一点上无异议,就连为民请命的海瑞和老百姓靠理想臆造的“包青天”都不会越“立君牧民”之雷池一步。前文提到的卜式,他可以先国后家,公而忘私,却笃信“立君牧民”

    “上于是以式终长者,乃召拜式为中郎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在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即为郎,布衣中跷而牧羊,岁余,羊肥息,上过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

    这位“思想境界高”不愿为官的卜式,宁愿去当羊棺牧羊。皇帝嘉奖他羊牧得好时,他告诉皇帝,治民和牧羊一个道理。

    无论政治家如何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要是“立君牧民”他怎样努力也不可能改变“君贵民轻”的客观事实。一千多年来,中国的老百姓怕的是昏君,盼的是明君,一如羔羊寄望于收者仁厚、理智、勤劳

    熟知国情民情的周惠明白,当今之世,不“立君”、不要权威、不要中心是绝对不行的,但“牧民”的观念却非改不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的教训乃至“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刻骨铭心。邓小平有鉴于此,提出国家政治生活的民主化,经济管理的民主化,整个社会生活的民主化;提出要从制度上保证全体人民真正享有通过各种有效的民主形式管理国家的权力,享有各项公民权利,在政治上逐步地有阶段地创造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更高更切实的民主制度

    周惠停住步,前方已是南海瀛台,支持变法的光绪帝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即被囚禁于此。

    “要革命主义加改良主义光改良不行。要革命,要在革命前提下改良。”

    这是去年七月十九日上午邓小平在西山对他讲的话,其中特别强调了要给企业和农民自主的权力。这次讲话后,他便重新“出山”去了内蒙古。

    周惠没有进瀛台,返身往勤政殿的方向踱去。

    “还得有个思想革命,转变观念哟!”周惠对着水波荡漾的海面发出一声肺腑之言。

    怀仁堂里,转圈摆着沙发椅;茶几上,每人清茶一杯。小型的中央工作会议正在继续。

    胡耀邦主持会议,一省一省地听取情况汇报,目光偶尔朝周惠那里瞟一下,无不担心。

    周惠住小招待所,一日三餐都在勤政殿这边中共书记处的小灶进食,饭桌上常与胡耀邦聊聊。他的想法和情绪胡耀邦再清楚不过,怕只怕他将情绪带到会议上来。

    何况,赵紫阳和任仲夷就坐在周惠旁边,少不了要搞点“小动作”那个炮筒子就要被点起来

    “周惠讲讲嘛,”任仲夷捅周惠胳膊。“在底下我们聊得很好,你很有见地,在会上给大家讲讲更好”赵紫阳、池必卿随声响应,万里也在点头。胡耀邦作个手势:“周惠同志就谈谈吧,就谈谈内蒙古吧。”

    “现在不是别的,是没饭吃呀。报纸上吹冷风,说我们挂羊头卖狗肉,说不能什么生产积极性都鼓励,都去提倡,我不这么看。有狗肉吃也比饿死人强吧?你宁叫老百姓饿死也不许他吃狗肉?这叫什么马列主义?这办法那办法,什么办法能叫生产上去,能叫老百姓吃饱肚子才是好办法。”周惠开始讲得缓慢低沉,但是那沙哑的声音在渐渐升高“报纸可以批评我们,从前我们就是在你们领导之下,现在我还是在你领导之下,从大跃进开始,我在你领导之下,照你说的办,几个大办嘛,大办钢铁,大办农业,大办食堂。大办钢铁,‘两小无猜’,小土群小高炉怎么九千万人上山,树吹光了,钢都砸了去炼铁,炼出一堆废炉渣,这个教训不要接受满山乌烟瘴气,粮食烂地里没人收;浮夸成风,卫星越放越高,牛皮越吹越大,农民吃食堂,喝糊糊,后来连粥都没的喝,饿死多少人哪。瞎指挥,强迫命令,种地的人管不了种地的事,这事情还能搞好?那时候就给我们湖南插了白旗,两省交界处大喇叭冲着我们喊,骂得那个难听!现在又要搞那一套,人民日报宣传那些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在搞乱思想,又是谁在挫伤群众的积极性,给生产造成危害”

    周惠的脸开始涨红,越讲声越高,言词越激烈。胡耀邦右手连连拍茶几:“哎哎哎,别别,别这样,人民内部矛盾啊,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啊”“我也知道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也没说是别的矛盾。”周惠平静一下情绪,恢复那种深沉缓慢的音调,回顾“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教训,回顾庐山会议的教训,又谈了“而今日下”农村和农业生产的现状及形势。最后,颇带了几分慷慨悲凉的语气说:“就算我又一次为民请命吧,折腾不起农民折腾不起了,国家折腾不起了,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把生产经营的权力交还给农民。不要再搞强迫命令,给‘包产到户’上个户口,尊重农民的选择,饿肚子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啊”隔天,习仲勋来看周惠,将一份内部简报交他看。

    “这是政治局委员看的”周惠有点迟疑,马上又明白原因了,因为上面有他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发言。

    “xx同志看了你的发言,给中央写了封信。”习仲勋面有难色道“他对你的意见比较大,要同你在全国全党面前进行辩论”

    周惠虽有一定思想准备,却也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皱眉道:“那怎么办他要辩论我也只好辩辩这个道理,我认为我是讲的实话。”

    “你讲的是实情,不过唉,我的意见是不要再闹了,书记处也是这个意见。”习仲勋表示了同情周惠的态度,息事宁人地说:“还是讲团结嘛,不要内部又闹起矛盾。”

    “你说怎么办?”周惠望住习仲勋。

    “打个电话,”习仲勋眨眨眼皮,冲电话机扬扬下巴“几十年的老战友了,他也是你老上级,你就高姿态嘛,说两句就揭过去了,以后别闹”

    “你们都是做了好人,就是我做了恶人。”周惠嘟哝着抓起电话,拨通号码:“xx同志我是周惠呀。听说你对我有意见我看这样吧,什么时候我们见面聊聊,谈谈心,你看怎么”

    “好吧,”对方毕竟是老领导,说话还客气“以后见面再聊吧。”

    以后见面不少,却再也没讲过一句话,迎面相遇,至多不过互相点一下头,便陌路人一样分开

    反而是同那些倒霉的下台干部可以推心置腹地谈些心里话。

    一番没明没夜的下乡、开会,这位矮墩墩的身形颇让人联想到拿破仑的周惠终于累倒住进北京医院。这正是他两年前进门受阻大发雷霆的高干病房区。

    今非昔比,他受到热情接待和精心治理。

    病区里还住着一位倒霉的朋友,原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刘建勋。由于“文革”中的问题,他被“一撸到底”身体也垮了,住进北京医院,独个儿冷冷清清,四周围人迹渺渺,一幅凄凉晚景。

    周惠的到来,给他清冷的晚景带来一点温度。没有避嫌,一如往昔朝一堆儿凑,谈天说地再加三教九流。

    变化也是有的。

    二十年前,刘建勋在庐山春风得意,周惠见面就骂:“刘建勋呀,你他娘的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卫星你也放了,再打个电话把真话也讲了”

    刘建勋大动感情:“我倒了霉,亲朋故旧躲还躲不赢,难得你春风得意,不忘旧情”

    周惠忙摇手:“别这样讲,人是互惠的。庐山我倒了霉,你对我不错,像个朋友。”

    刘建勋摇头:“我在河南究竟怎么三刀六洞,罪恶滔天?就这样对待我”

    “唉,想开点,”周惠劝慰“任何事都有个氛围,不是孤立的。我在庐山又有几个人理睬?更不要说理解。‘文革’伤了那么多人,他们的冤屈又向谁说?回过头想想,共产党的干部谁没挨过整,谁又没整过人?过去搞的就是六亲不认,斗争哲学嘛。”

    刘建勋沉默苦笑片刻,道:“说到底还是大码头没事,小码头遭淹哪。”

    周惠也笑他了解刘建勋这个人,走江湖、跑码头、三教九流、哥儿们义气之类的东西都有一套,言谈举止很习惯地便会带出来一些。当年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正是“文革”期间个人崇拜闹得最凶之际,一路行来,所有前未晋见的干部,或者“激动万分”或者诚惶诚恐,惟独刘建勋,汇报河南形势,大咧咧坐毛泽东对面,边讲边撸起裤腿,露出两条腿,鞋也是趿拉着,陪毛泽东同行的杨成武直皱眉头,他习惯军人严肃的生活,频频用眼色提醒刘建勋,刘建勋全然不觉,竟盘起腿来,两手一边搓脚丫,一边抱怨形势太乱,控制不住。

    客观讲,刘建勋不管有什么错误,人还是很本色的,没有那么多诡谲虚假。

    “抓‘四人帮’,华国锋和汪东兴还是立了功。”周惠替“大码头”说句公道话。

    “我住进北京医院也不容易,外面的形势就更是一无所知”刘建勋含蓄表明希望知道点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情况。

    “光明日报关于‘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评论员文章,初稿是南京大学哲学系老师胡福明写的,十易其稿,一炮冲天,胡耀邦和罗瑞卿起了大作用。‘凡是派’是不叫发的,胡和罗顶住坚持发出来,推动真理标准的讨论,这个标准一搞清楚,是非就好判断”周惠向刘建勋介绍了中央工作会议及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基本情况,然后说:“现在形势已经明朗,想搞第二次英明领袖是行不通了,党内生活的民主化会不断加强,阶级斗争为纲已被否定,工作重心转向经济建设也为全党所公认。搞经济建设,先顾农民这个‘大头’,党内也有共识。如何搞?是继续学大寨还是实行各种形式的责任制?党内有分歧,有争论。不过最终起作用的还是民心和民意;停止学大寨的主要呼声不是我们这些‘还乡团’,主要是农民自己。搞责任制,包产到户,主要也是农民自身的要求。我看这个潮流是挡不住”

    刘建助听得人神,一个脱离政治舞台的政治人物常会产生的失落、惆怅之色溢于脸孔。默然良久,他伤感道:“唉,老弟呀,我这次怎么会栽这么大的跟斗?”

    周惠想了想,身子靠近过去:“老兄,你把一宝全押在了毛主席身上”

    刘建勋怔了怔,不悦道:“你老弟现在说这个话了,老人家在世时,谁不是紧跟老人家,中国历史考验过的嘛”

    周惠抬手截止:“你这么说也是武断了,庐山会议我要是紧跟,下山我就是省委第一书记。”

    刘建勋又是一怔,微有赧颜:“那是的”他略一沉吟,又不服道:“可是,有几个没紧跟的?从大革命开始,到井冈山,到延安,直到解放战争,事实都证明了老人家的正确。排斥老人家,不跟老人家,革命就失败,就受损失。这难道不是事实?在中央苏区,主席经常是少数,可真理就在他手里”

    “你说的那是事实。主席讲过一句话: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句话怎么理解?”周惠不等刘建勋回答,又继续讲下去:“现在关于真理标准的讨论已经有了眉目,绝大多数人都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极少数人仍坚持有两个标准,说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和指示也是一个标准。要是照你的逻辑,那么你要是在台上,也会坚持‘两个凡是’的观点”

    刘建勋沉吟未语。

    周惠笑道:“老兄啊,是实践检验了毛泽东思想的正确,而不是相反。”他无限感慨地长吁一口气“哎,我说你把宝全押在了老人家身上,你不服气。中国有句古话:顺民心者昌,逆民意者亡。中央苏区时,主席在党的领导集团里多次处于孤家寡人的地步,他跟我讲过,有八九次之多,有几次还差点杀头。他为什么敢坚持?因为他看清了自己在党员群众在红军广大指战员和全国人民中他不是少数,是顺民心、应民意的。没有这一条,任你是天下奇才、伟才、惊世之才也要犯错误,遭到失败。‘四人帮’那么大势力,在政治局,在中央委员会你搬得动他们一朝倾覆,靠的是民心民意;邓小平三起三落打不倒,靠的也是民心民意。连唐太宗都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毛主席再三告诫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嗯。”刘建勋一枝接一枝吸烟,咳得厉害,却一直停不下来“有启发你接着讲嘛。”

    “讲什么?我们这些人都是毛主席培养教育起来的一代人,什么道理你不清楚?你是”周惠突然想到刘建勋现在的处境,便不忍直言其短,转个弯子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毛主席教育我们的吧?为什么有人要多开出一条标准?毛主席教育我们顺民心、应民意,为什么到了许多同志那里就变成了不违背毛主席的意图,凡事要看主席的脸色,顺主席的心思?”

    刘建勋病黄的脸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晕,狠命吸着烟问声不语地听。

    “近来我总是回顾庐山会议。不识庐山真面目,现在有几人能识庐山真面目?老兄哪,咱们俩是关起门来说心里话呢,你讲,你当时真没看出民心民意是真不知道实际情况上山前,上山后,七十五名中央委员,七十四名候补中委,加上我们十四名列席会议者,有几个不知道实情?咱们都是当事者嘛!”

    刘建勋垂头不语,只是吸烟,周惠已经情绪起伏,越讲越激动:

    “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获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咙胡——周惠眼圈湿润了“我们有几个人不知道人民这种呼声?为什么毛主席一句话,一百六十多名与会者就全成了‘盲聋哑’,这是顺民心还是顺领袖之心?”周惠抬起右手,本想去拍刘建勋,略一顿,而拍向自己;先拍拍头顶,再拍拍脊梁骨,痛苦道:“怕丢这个就没了这个。老兄啊,我讲不识庐山真面目,没有认真分析总结嘛,现在也不识,看来要识庐山真面目也不难。不过,历史有自己的规律,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看从庐山会议就开始了,一步步发展到‘文化大革命’,最后来个物极必反”

    “唉,二十年报应来迟。”刘建勋终于拧熄手中的香烟。长叹息,仿佛积郁心中的委屈怨懑释去大半,抬起头望住周惠:“难得你老弟讲出这么诚恳的话。要想清楚今天,是应该先认清庐山真面目,特别是我们这些过来人!”

    于是,两个“过来人’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仿佛又看到了苍苍茫茫的扬子江,烟波浩渺的鄱阳湖;那座黑郁郁的大山漠然做岸,任凭云遮雾锁,自信是一个千古不语的存在

    一个巨人的声音回荡于长江、大湖、匡庐间:

    一山飞峙大江边,

    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

    热风吹雨丽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

    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

    桃花源里可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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