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的小黎黎改变得一塌糊涂。据说,这次谈话仅仅持续半个多小时,而小黎黎出来时已经在跟老夫人说给金珍准备走的话了。
不用说,通过这件事情,瘸子的神秘性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这种神秘性以后将不断地散发到金珍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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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转
三
金珍的神秘性其实在那个下午,就是瘸子和小黎黎在书房密谈后的当天下午,便开始闪闪烁烁地显山露水了。这天下午,他被瘸子用吉普车接走,到晚上才回家,还是小车送回来的。回家后,他的目光里已藏着秘密,面对家里几个人殷切询问的目光,他久久没有开腔,可以说行为上也露出了秘密,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跟瘸子走了一趟,跟家里人已产生了隔阂。过了很久,他在言必称校长的小黎黎的催问下,才重重地叹一口气,犹犹豫豫地说:“校长,您可能把我送去了我不该去的地方。”
话说得很轻,却是掷地有声,把在场的人,小黎黎,老夫人,容先生,都惊异得无言以对。
小黎黎问:“怎么回事?”
他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我想对你们说的都是不能说的。”
把几对已经吃紧的目光又收紧了一层。
老夫人上来劝他:“如果你觉得不该去就不去嘛,又不是非去不可的。”
金珍说:“就是非去不可了。”
老夫人:“哪有这样的事?他(指小黎黎)是他,你是你,他同意不是说你就一定得同意。我看你就听我的,这事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给你去说。”
金珍说:“不可能的。”
老夫人:“怎么不可能?”
金珍说:“他们只要认准你,谁都无权拒绝的。”
老夫人:“什么单位嘛,有这么大权力?”
金珍说:“不能说的。”
老夫人:“跟我都不能说?”
金珍说:“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已经宣过誓……”
适时,小黎黎猛然拍一记巴掌,站起来,大义凛然地说:“行,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说,什么时候走?决定了没有?我们好给你准备。”
金珍说:“天亮之前必须走。”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有睡觉,大家都在忙着给金珍准备这准备那的,至凌晨四点钟,大东西都准备好了,主要是书和冬天的衣服,捆在两只纸箱里。再准备就是些日常的零零星星的东西,虽然金珍和小黎黎都说有些东西将来可以临时买,无需带的,但两位女性似乎有些控制不住的,楼上楼下地跑,挖空心思地想,一会是收音机、香烟的,一会又是茶叶、药品的,很快又细心而耐心地收满一只皮箱。快五点钟时,几个人都下楼来,老夫人的情绪已很不稳定,所以难能亲自下厨给金珍做早饭,只好叫女儿代劳。但她一直坐在厨房里,寸步不离地指挥着女儿,这个那个地提醒着,要求着。不是说容先生不会下厨,而是因为这顿饭非同寻常,是顿送行饭。在老夫人心里,送行饭起码要达到如下四项特殊要求:
1.主食必须是一碗面食,取的是长寿平安的意思。
2.面又必须是荞麦面;荞麦面比一般面要柔韧,意思是一个人在外要能屈能伸。
3.调味时必须要加酸醋、辣椒和桃仁;桃仁是苦的,意思是酸甜苦辣味,其中酸、苦、辣三味都留在了家里,出去就只有甜了。
4.数量上宁少勿多,因为到时必须金珍吃得滴水不剩的,以象征圆圆满满。
与其说这是一碗面,倒不如说是老夫人的一捧心,装满了美好的祝愿和期待。
寓意深重的面热腾腾地上了桌,老夫人喊金珍快吃,一边从身上摸出一块雕成卧虎状的玉,塞在金珍手上,要他吃完系在裤腰带上,说是可以给他带来好运的。就这时,门外响起来车和停车的声音。不一会儿,瘸子带着司机进来,和大家招呼后,吩咐司机装东西上车。
金珍依然在默默地吃着面,他从开始吃面起就一直缄默不语,是那种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的无语。面已经吃得滴水不剩,但他还是默默地坐着,没有起身的意思。
瘸子过来,拍一下他的肩膀——像已经是他的人一样的,说:“告个别吧,我在车上等你。”回头跟两位老人和容先生作别而去。
屋里静悄悄的,目光都是静的,收紧的,凝固的。金珍手上还捏着那块玉,这会儿正在使劲搓揉着,是屋子里惟一的动。
老夫人说:“系在皮带上吧,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金珍将玉凑到嘴前,亲吻一下,准备往皮带上系。
适时,小黎黎却把玉从金珍手上拿过来,说:“凡夫俗子才需要别人给他带来好运,你是个天才,相信自己就是你的运气。”说着从身上拔下那支已跟随他快半个世纪的沃特牌钢笔,插在金珍手里,说,“你更需要这个,随时把你的思想记下来,别叫它们跑掉,你就会不断发现自己是无人能比的。”
金珍像刚才一样,默默地亲吻一下钢笔,插在胸前。这时,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只点了一下,很短促的。金珍像没听见,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黎黎说:“在催你了,走吧。”
金珍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黎黎说:“你是去替国家做事的,高高兴兴地走吧。”
金珍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小黎黎说:“屋里是你的家,屋外是你的国,无国乃无家,走吧,别耽误了。”
金珍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离别的愁怅将他牢牢地粘在了凳子上,动不了了!
外面又响起汽车喇叭声,比刚才拖长了声音。小黎黎看金珍还是没动,跟老夫人使个眼色,意思是喊她说句话。
老夫人上来,双手轻轻地放在金珍的肩膀上,说:“走吧,珍弟,总是要走的,师娘等着你来信。”
金珍像是被老夫人的手碰醒似的,朦朦胧胧地立起身,恍恍惚惚地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却没有话语,脚步也是轻轻的,像梦游似的走,把家里人都弄得糊里糊涂的,都如梦游似的跟他走。走到门前,金珍猛然转过身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两位老人没有犹豫地磕了一个响头,带泪地喊一声:
“娘——我走了,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你们的儿……”
这是1956年6月11日凌晨五点多钟,就是从这一刻起,几乎像一棵树又像一个传说一样在n大学校园里既沉静又喧嚣地度过十余年的数学天才金珍,即将踏上神秘的不归路。临行前,他向两位老人要求把自己改名叫容金珍,他以一个新的名字甚至是新的身份与亲人们作别,从而使原本已带泪的离别变得更加泪流满面,好像离别的双方都预先知道这次离别的不同寻常。可以不夸张地说,从那之后,没有人知道金珍去了哪里,他随着吉普车消失在黎明的黑暗中,有如是被一只大鸟带走,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消失了。感觉是这个新生的名字(或身份)是一道黑色的屏障,一经拥有便把他的过去和以后彻底隔开了,也把他和现实世界彻底隔开了。以后,人们只知道他呆在某一个地方,这地方的通信地址是——
本市36号信箱。
仿佛很近,就在身边。
可实际上无人知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容先生访谈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