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一朵可能结出甘果的花,他封闭神识,以一个全新的人生去供养,最后却忘了初衷,将那朵花当作赘生物,断然拔除。
印暄在镜中看着东来,东来在镜外看着印暄,同时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如今你是想彻底割裂我,还是彻底融合我?这具即将溃散的凡人肉身,你是要,还是不要?”印暄漠然道,“做出选择罢,东来。”
印晖率麾下镇北军穿过雾州关隘,回到怀朔军镇时,听闻圣驾驻跸于他的肃王府,当即卸下武器盔甲,沐浴更衣,前来谒见。
一名好心的内侍悄悄对他道:“皇上不知为何事震怒,将侍从们都赶了出来。奴婢方才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好一阵砸,王爷这会儿去见驾,恐怕要撞在气头上,不如等皇上消了气,迟些再来。”
印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心中也有些琢磨不定,颔首道:“多谢公公提点。”便去军营里转悠了大半天,见天色彻底黑透,估摸着皇帝应该用过晚膳了,这才回府去求见。
未几内侍来通传,说皇上宣他在后园竹林面圣,印晖意外之下默默地去了。
园内并无任何侍从,烛火从小径旁一根根镂空石雕灯座中渗透出来,照得竹影婆娑。印晖远远见皇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似乎在专注地看一堵围墙。
他走过去时扫了一眼,红砖墙面上苔痕宛然,墙头积了点残雪,除此之外没看出任何异常之处。
“微臣叩见皇上。”印晖抱拳道。
皇帝转身,面容一半陷于幽暗的夜色,一半被烛火映亮,光影迷离,明昧不定。
“皇兄免礼。”
印晖立刻请罪:“宛郁入侵,怀朔险些城破,边军死伤无数,俱是因微臣误信伪谕导致,几陷圣驾于兵燹。微臣罪责深重,不敢为自己辩白,但请皇上发落。”
皇帝目光掠过他,不知投向夜空何处,显得心不在焉:“宛郁奸细潜入朕书房盗印宝玺,伪造谕令,此等阴蜮诡计防不胜防,不能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况你之后及时回援,追敌数百里,亦有功劳。往后当乾惕自省,以免再落人彀中。”
印晖松了口气,按捺下心底隐生的不豫。在他看来,印暄虽没有多加怪罪,可并不是因为信任与体谅,而是一种容忍与恩赐,以显示身为上位者的胸怀博大。尤其是最后一句,满满是训诫的意味,令他下垂的手指微微抽动。
他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谢恩。
皇帝又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龙跃金鳞会有时。‘微君之故’的‘君’是谁?‘龙跃金鳞’的‘龙’又是谁?”
印晖面色猝变,双拳紧紧地攥了起来,颈后冷汗顿出!
印暄看到那首诗了?
不过是他一时随手戏作,也算不得僭越犯上——可关键在于,皇帝信吗?相信一个手握重兵的藩王、身为嫡长子却不能继位的皇兄毫无怨意,一心忠君?
他自己都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更何况是向来城府深阻、疑心甚重的印暄!
印晖呼吸急重,汗湿重衣。他凛然盯着印暄绣着金龙的鞋履,一股不可自抑的狂暴念头从心底卷起:父皇也好,兄弟也罢,为什么总要让别人决定他的生死!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印暄武艺不精,论身手与他有天壤之别。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周围没有紫衣卫。即使有,他若刹那出手,谁又能拦得住?
……此处不是京师,是他的藩地雾州,圣驾有失,尽可以推在敌国刺客身上,没有确证,谁又能指讦他?就算有人怀疑又如何,先帝嫡子只有两个,印暄尚无子女,不是他顺理成章地登基,难道还从庶子宗亲去挑?
……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天下谁人不争权、争势、争生存!
印晖深深吸气,觉得手中有一把万钧长戟,几乎握不住,却又急迫难耐地想要出击。
——可印暄就这么贸贸然、这么粗疏?他是这种人么?故意单独召见,会不会正是个圈套?
——他与印暄一母所生,幼时同吃同住,关系虽不甚亲密,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他真能下得了手?
万千思虑顾忌,几番犹豫挣扎,公与私、邪与正,归根到底只在一念之间。
印晖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双手一抖衣摆,下跪道:“臣言行不修,犯了圣讳,心中着实没有不臣妄念,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上前两步,将一只手温和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印晖身躯微微一颤,胸口发热,心中五味俱陈。
“朕知道。你可以当这是场考验,也可以当是句赠言:明心见性,凭心而行。”皇帝哂然笑了笑,又补了一句:“你我共勉。”
他将一卷帛书递到印晖面前。
印晖打开扫视,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传位诏书?!皇上还是疑我试我?”
皇帝淡淡道:“有这必要么。这个皇位,朕不想坐了,朕还有比这人间天下更紧要的事物要去追寻。你是先帝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诏书还有两份,都加盖了宝玺,一份送往内阁,另一份送往后宫。朝中若有非议,母后自会为你做主。”
印晖浑身都颤抖起来,猛然起身喝道:“——你都策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应。
他蘧然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没有当朝皇帝,也没有他的弟弟印暄。只有他自己孑然的影子,在地上被烛光拉得颀长。
若非手中那卷传位诏书,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黄粱一梦。
天际闷雷滚滚,夜空中似有一道金光游动。印晖抬头,极目远眺,依稀看见了一条飞腾九天的巨龙。
(九州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