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昭君一面请上林苑丞亲自到长安为她奏报,请求觐见太后,一面不待有何懿旨,便带着秀春上车了。
这一去到傍晚才回来。双颊生春,颇有中酒的模样。问起来,果然,是太后赐宴,命宫眷拿玉觥劝酒,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些。
“太后恩准了!”昭君很兴奋地说:“大姊,准你伴我一起到雁门。回来论功行赏,另有恩命。大姊,你倒不妨说,你想要什么?我还有机会跟太后面奏。”
“还有面奏的机会?”林采很注意地问说。
“是的!”昭君毫不含糊地答说:“动身那一天,太后还要在慈寿宫会见,算是送我的行。”
“是的!”林采在想,不知昭君陈奏了什么,但一定颇中太后的意,是可想而知的。
“大姊,”昭君笑道:“太后很夸奖你呢!”
“喔,”林采自然也绽开了笑容:“太后怎么说?”
“说你很稳重。这一次伴我从雁门归来,立刻放你出宫,而且,还要挑选一个英俊有为的郎官,把你许配给他。”
一听这话,林采又羞又喜,眼前立刻浮起侍从在皇帝左右,那些服饰鲜明,仪表俊伟的郎官——汉朝的制度,大臣的子弟得“纳赀为郎”在御前供职。所以郎官的家世,无不高人一等。蓬门碧玉,托丝萝于高门,而又出于皇太后的恩命,能有这样的收缘结果,实在是一无所憾了。
心里高高兴兴地这样在想,口头上少不得还要做作一番“二妹,”她薄嗔似地说:“何苦拿我开玩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趁早自己物色吧!趁我未出关之前,可以替你代奏。”
“越说越得劲了!”林采记在心里,而乱以他语:“太后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谈得很多!”昭君想了半天,毅然决然地说:“大姊,我给你看样东西。”
这样东西是连秀春、逸秋都不能看的。昭君将她们两人遣走,亲自去关了殿门,才将放在手边的一个锦袱解开,里面是黄丝绳所扎的一个木简。
“是敕命!”
“轻点、轻点!”昭君急忙拦住她。
“二妹,你见了皇上了?”
“没有啊!”昭君诧异地:“大姊,你何出些言?”
“我是说,这敕命——”
“喔!”昭君抢着说:“这是懿旨。太后亲笔写了第一次的懿旨。”
“给谁的?”
“你想呢?”
“我想不出,总不会是给二妹你的吧?”
“虽不是给我的,却与我相关,是给陈将军的。写得很好。可惜已用‘封泥’缄识了,不然我可以拿给你看看。”
“你只告诉我好了。”林采问说:“必是不准陈将军拦阻你出关?”
“意思是这样的意思,不过说得很婉转,最后有句话很重。陈将军大概不能不听。”
“懿旨虽可抵消皇上的诏令,不过,二妹,你要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太后给外臣的懿旨?”
“太后给外臣的懿旨,说来不大合礼,不过事非得已,陈将军亦不会胶柱鼓瑟。”
“只要二妹有这个自信就可以了。”
“我的自信,出自最后的一句话:‘毋贻君以不孝之名、终天之恨!’”
“终天之恨?”林采大吃一惊:“皇上的终天之恨,不就是老太后宾天了吗?”
“太后的说法,正是如此。如果陈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借口,擅动干戈,太后忧急愤懑,因则成疾,竟致不起。大姊,你倒想想,这是闯的多大的一场祸?”
林采有些心惊肉跳“这可是太严重了!”她说:“陈将军决不敢再出关了!”
“正是,我想他亦不敢冒这个天下的大不韪。”
“可是!”林采仍有些不放心:“陈将军的性情刚强。万一一意孤行,可又怎么处?”
昭君微笑不语。眼中又充满了那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狡猾,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
“二妹”林采有些失望:“我也算是会猜心思的,哪知道这会儿竟一点都摸不着边!”
“大姊,你先纳闷些日子,将来会有补偿。”
“好吧,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反正不想问了。言归正传,说陈将军吧!”
“你不说他性情刚烈吗?大姊,我有把握,把他的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当然!二妹你做得到,可是你也别忘了你的身份!”
听得这话,昭君陡生不安。林采是误会了,误会得很深,必须及早解释,即时解释。
“大姊,难怪你误会,是我不好,话说得暧昧了。”昭君收敛了笑容,但也不是神色凛然,只是很认真地问:“不知道看出来了没有?陈将军对三妹颇有仰慕之意。”
“啊,啊!”林采细想一想:“果然,你提醒我了,确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不止一点点,你跟陈将军见面的时候不多,不知道陈将军对三妹如何倾倒。”昭君想了一下说:“可以下这么一个大胆的结论,三妹说什么,陈将军都会听。”
“原来你说的百炼钢可化绕指柔,把握在此。”林采襟怀开朗地说:“这倒真是我误会了。二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笑话!”
行期终于定了,是三月初一。由于太后的主张,派定匡衡为送亲的专使,毛延寿亦是随行的执事之一。
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送亲的专使在未派定以前,毛延寿一直惴惴不安,怕遇到一个难伺候的,一路上处处不便。
如今见派的是匡衡,他的愁怀一宽,因匡衡忠厚无用,加以曾有渊源,不但易于相处,而且易受摆布。将来见机行事,定要教他言听计从,则不但性命可保,亦许富贵可期。
为此,他使尽解数,奔走于匡衡的衙署与私邸之间,大献殷勤,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便使得大家有了一个印象,毛延寿是匡专使的亲信。
启程的前两天,石显设宴为匡衡饯行,请了所有的大臣作陪,是难得的一场盛会。
宴罢,宾客告辞。主宾是匡衡,陪客要等他上车,才能各散。因此,石显无法独留匡衡密谈。想了个遮人耳目的办法,唤石敢当告诉与匡衡出入相随的毛延寿,将蒲轮安车,直驶藏娇的别墅,另设杯盘,作第二度的款待。
“匡公,”他问:“你可知陈汤此刻在哪里?”
“不是出镇吴越了吗?”
“非也!他此刻在边关上,匡公此去,必会相遇。”
以陈汤的行迹作个楔子,石显将整个计划细细说了一遍。
匡衡大为诧异。直到石显说完,竟亦还不能信其为真实。
“太不可思议了!这件事竟连太后亦被蒙在鼓里。可是,”匡衡很认真地说:“太后圣明,颇难测度。亦许已经洞彻其事!”
这下轮到石显惊疑了“匡公何出此言?”他俯身问说。
“我受命为专使以后,特蒙太后召见,谆谆叮嘱:务必照约行事,将宁长公主王昭君送到呼韩邪国,不可轻易受人蛊惑摆布。”
“原来是这样的话!”石显释然了:“无非防着皇上舍不下‘明妃’,或有复命,特意叮嘱几句而已。”
“我所见如此,只是提醒石公,不可掉以轻心。”
“是!”石显丢开这一段,接着自己的话说:“匡公此行,务必为陈汤多作掩护。请格外注意的是,无论如何要拿毛延寿隔离开来。”
“我已经想过了。一入河东地界,我就派他兼程出关,到呼韩邪那里作报喜信的专差。石公你看,这可使得?”
石显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此计甚善,不过,须先知照陈汤。这件事,我来办。”
“喔!”匡衡突然想起:“若有紧急情况,必要跟陈汤联络,怎么办?”
这一下将石显问住了,陈汤的踪迹是绝对秘密的。同时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人需要跟陈汤作紧急通讯,所以这方面的安排,尚付阙如,此刻细想,还真不知道如何安排?
“会有什么紧急情况呢?”他这样自语似地问。
“这很难说。”匡衡只是老成持重的想法:“凡事预则立。石公莫以为我此问为多余。”
“是,是!”石显发觉自己失言了,赶紧以致歉的声音说:“应该,应该!绝非多余。”
“然则请石公作一规定。”
石显沉吟了一下答说:“只有这样,请匡公将小介带去,有事让他去转达。”
“他知道陈汤在哪里?”
“连我也还不知道。”石显答说:“不过真有紧急情况,要跟陈汤通讯,我会教他,如何去联络。”
“很好!这下我可以放心了。”匡衡问道:“石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就是毛延寿。匡公无论如何,要把他带回来,明正典刑,以伸国法。”
“这可是个难题!匡衡不肯应承,到那时候,派他为先遣人员,到呼韩邪那里,他的行踪即非我所能掌握。万一脱逃,我又如何能将他缉捕到手?”
石显心想,这不妨利用呼韩邪以制毛延寿。不过如何运用,要看情形,此时无法预计。匡衡为人老实,这方面要教他亦教不会,倒不如简单省事,仍旧交给陈汤处置为妙。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匡公所言,确是实情,我不能强公之所难。只要求一点,请匡公在到雁门时,设法限制毛延寿的行动。等跟陈汤见了面,把我的意思告诉他,听他处置。”
“好,好!”匡衡如释重负:“就这么办。”说着起身告辞。
到第二天,石敢当去见匡衡,说是奉石显之命,听候差遣。匡衡很客气地慰劳了一番,让他作为贴身的侍从。这一来,毛延寿便被疏远了。当然,他对石敢当忽然会到了匡衡身边,是存着很深的猜疑的。
这天一大早,匡衡带着所有的随从都到了上林苑,排齐了队伍等候宁胡长公主上车。上林苑外,百姓夹道伫候,名为欢送,其实十之八九是想一睹有国色之称的昭君的真面目。
朝曦影中,昭君出临殿外,高髻盛妆,仪态肃穆,一双眼却红肿着,看上去不似想像之美,但确是昭君!毛延寿很仔细地辨清楚了。
在双眼忍泪凝涕之下,昭君力持镇静地穿越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为的是要让所有见到的人,不管是长安的百姓,胡里图与胡人,以及毛延寿等等,都看清楚她是王昭君。
在百官相送的行列中,穿过长安北门,这天只走了十三里,歇宿之处,名为桂宫——这座宫是武帝所造,极其华丽。
正殿叫做明光殿,金玉珠玑为帘,连同七宝床、杂宝案、镶宝石的屏风,共为四宝,所以俗称为四宝宫。
昭君初出长安,得以在此住宿,是出于太后的特旨。但不管桂宫有多少睹玩不尽的景致,昭君却无心欣赏,一则是离情别绪,塞满心头;再则是刚一到桂宫,便得到消息,皇帝急召匡衡,不知是何事故?令人放心不下。
三更过后,已解衣归寝,忽然秀春来报:“匡少府求见!”
“这是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好见他?”
“二妹,”林采提醒她说:“必是极紧急之事,不妨从权。”
“那只有隔着殿门相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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