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迟早会有见到的时候,以丑为美,何能瞒得住天下人的双目?但呼韩邪性情鲁莽,再说出一句不中听的话来,会闹得不欢而散,所以急急拦在前面:“话不说不明。石中书的解释很圆满,单于不可不信。”
呼韩邪点点头:“事情看来倒不假,不过太巧了。”
“是啊!世上就有如此凑巧的事。看来倒是天假其便,特意留着这段艳福,等单于来享。”
“也要看了人再说。”呼韩邪的脸色完全缓和了,想了一下问道:“石中书,今天你算是正式给了答复?”
“不,不!我是叨在爱末,先向单于报个喜信。等王昭君封了长公主,降旨匹配单于,冯大鸿胪会郑重通知。那时,”石显略停一下问道:“单于的聘礼,可曾预备了没有?”
“当然,当然!”胡里图代为答复:“备得有很隆重的聘礼!”
“那好!单于,你就等着做老太后的女婿吧!”
直到宣诏这天,王昭君才得到信息,自己要成为公主了。
报信的是傅婆婆,语焉不详,只为皇帝要封她为公主。这是不能令信其为真的话,因为没有原因。甚至,要编都编不出来。
四姊妹都聚集在昭君屋子里,虽然都为她高兴,但更多的是困惑。你一言,我一语在猜测。为什么要封昭君为公主?
结果是没有谁猜的原因,可以成立。
“一定是傅婆婆弄错了!”韩文极有把握地说。
“不然!”林采另有看法:“傅婆婆的话,一向很靠得住。
消息不会假。”
到得中午,掖庭令着人来请昭君去叙话。这就有点像那回事了!三姊妹陪着昭君同行,在大厅中等待。约莫一顿饭功夫,方见昭君从史衡之的屋子里出来,脸上却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三姊妹一拥而前,同声问说。
昭君微颔首,证明实了有这回事。性急的韩文急急问说:“二姊,到底为什么封你为公主?”
“是要我和番。”
“和番?”
“三妹,回我屋里说去。”
回到自己屋子里,昭君细说了史衡之告诉她的话,封为“宁胡长公主”下嫁呼韩邪单于。下午就有钦使来宣诏。册封的仪典,由客曹尚书另行准备。昭君须打点着进宫谢恩。
“二姊,”赵美问说:“什么叫长公主?”
“皇帝的姊妹,称为长公主。”韩文为她解释。
“这样说,二姊就是太后的女儿?”
“对了!”
“这一说!我就不该再叫二姊,要叫长公主——”“不,不!”昭君急忙抢着说:“三妹、大姊、四妹,我既还没有正式册封,也还没有移居,你我仍旧姊妹相称。就是将来册封了,私底下我们也仍旧是姊妹。不过,”她容颜惨淡地说:“只怕叫姊姊、妹妹的日子,也不多了!”
远嫁塞外,音容长隔。昭君已浮起浓重的离愁。三姊妹见此光景,顿有依依不舍之情,无不黯然。
“不要这样!”林采强笑道:“二妹的大喜事,应该高兴才是。”
于是包括昭君自己在内,都是强抑悲伤,勉为欢笑,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说她从此是金枝玉叶,荣宗耀祖;说她屈身和番,功在国家;还说她居然能重游儿时嬉笑之地,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说来说去,韩文终于忍不住提出一个疑问:“封二姊为长公主,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不封二姊为妃嫔?”
这也正是存在林采与赵美心底的一大疑团,所以虽未附和,却都沉默,表示同感。见此光景,昭君不忍独保秘密了。
“大姊,”她说:“你还记得毛延寿画像那天的情形不?”
“怎么记不得?我们不都还在说,看起来人言不可尽信,竟是冤枉了他!不过,何以那么一张画送了上去,竟会石沉大海似地,音信毫无?”
“是啊,”韩文接口说道:“你看,像孟玉那样,竟然亦承恩宠!提起来真是气人。”
“大姊,三姊,”赵美连连摇手:“你们先听二姊说。”
“说起来,恐怕不是冤枉毛延寿。”昭君声音中,略有些怅惘的意味“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傅婆婆来敲我的门,她说,她有句话不跟我说睡不着觉,毛延寿是在等着我送礼去,如果不送,他们另外画一张像呈给皇上。”
听得这话,一个个将双眼睁得好大。林采问道:“那么,二妹,你送了没有呢?”
昭君不答。韩文开口了:“大姊,你这话问得多余!如果送了,何致于会有今天?”
“是的。”赵美点点头:“毛延寿一定画了很丑的一张图送到御前。也许——”“四妹!”林采急急打断她的话。因为她已经想到,赵美未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也许正因为画得太丑,所以皇帝舍得把二姊远嫁塞外。”这话如果说出口,昭君会更难过,故而赶紧拦阻。
“一切都是命!”昭君叹口气说:“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什么呢?是不听姊妹的劝告,不肯对毛延寿稍假词色,以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还是另有别的想法?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肯问,怕更惹她伤感。
“我在想,”林采强笑着,打破了难堪的沉寂“不知道二妹穿上公主的服饰,是怎么个样子?”
“那也不难想像。”韩文接口说道:“必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正说到这里,只见傅婆婆迤逦而来,后随两老媪,手中捧一大一小两个木盒。傅婆婆入门先笑盈盈地贺喜,然后揭开那个大的盒盖,里面正是一套长公主的礼服。
皇后的礼服,名为“蚕服”长公主的礼服次一等,名为“助蚕服”是淡青的所谓“缥色”极其朴素。但另有一副形似团裙的绶带,正好与助蚕服相反,华丽非凡。而长公主身份的尊贵,亦就在此——自长公主及诸侯的封君以上,礼服才有绶带。长公主赤绶,红地彩绣,另加四条飘带,颜色不同,赤、黄、淡青和深青带红的颜色,带钩是一个黄金的辟邪品。
较小的那个木盒,其实是一个圆形的帽笼,内装一顶假发,盒底另有一个长方小盒,置着全副首饰,玳瑁簪子碧玉钗,垂珠耳珰金步摇,共是四件。
“好富丽,好珍贵!”赵美高兴地喊:“大姊,我们快替二姊打扮起来。”
“慢慢!先谢了傅婆婆再说。”
林采很会做人,从不疏忽对下人应有的体恤。先替昭君开了赏钱,打发了傅婆婆一行三人,方始领头为昭君上妆。
上妆自然是先梳头。从春秋战国以来,贵妇盛行高髻,但是,头发少梳不成,多了梳起来也很麻烦,因而使用假发,其名为“鬃”久而久之,成了制度,自皇后以次的贵妇,在比较隆重的场合,都戴假发。
而为昭<>君妆饰,从头上开始,就有了意见“二姊的头发又黑、又多、又亮,为什么不梳一个高髻?”赵美说道:“戴鬃,既不好看,又不舒服!”
“说得不错!”韩文立即附和,而且引经据典:“毛诗上有两句鰅发如云,不屑鬃也!’意思是说,自己有很好的头发,何必借助于假发?”
“你们俩的话,都有道理。”林采说道:“不过戴鬃发是礼节。昭君进宫谢恩,第一次见太后就失礼,似乎很不妥当。”
“这——”韩文看着昭君说:“二姊,你自己怎么说?”
昭君报以歉然的笑容:“三妹,”她握着韩文的手说:“我想,我还是应该听大姊的话。礼不可废!”
“你这么说,我也不反对!”韩文看着假发说:“亦应该施以膏沐。我来。”
于是韩文自告奋勇去整理假发,梳光上油,费了好半天才收拾妥贴。
这时的昭君,已经在林采与赵美的细心照料之下,换上了“助蚕服”拖曳在后的下摆,配上前面的绮丽赤绶,别有一种庄严的美,及至戴上光亮高耸的假发,配备了全副首饰,顿觉仪态一变,看去挺立如松,仿佛高不可攀,但望到她双瞳剪水、皓齿樱唇的一张宜喜宜嗔春风面,不自觉地会浮起满腔的倾倒爱慕,只想倚伏在她裙幅之下,希望得到她的一顾。
“长公主——”“三妹!”昭君赶紧纠正韩文:“我说过,我们还是姊妹相称。”
“不!”韩文答说:“我不是有意改用尊称,我是心口如一。
我心里在想,一位公主就正该是这华贵的模样!”
“是的。”赵美接口:“我有同感。”
“看来,”林采笑道:“荆山香溪的灵气所钟,我们秭归注定要出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