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王襄自觉不必辩,辩亦无益,爱女如果遇险,则一切都可置之度外,所以这样回答。
而孙镇却误会了,以为是他词穷服罪,正好证明自己的看法不错,这就不必再推究案情,只须考虑如何治罪。
转到这个念头,立刻发觉自己遭遇了难题:第一、没有司法的权责,不能治王襄的罪;第二、就算能治罪,不知道应当援用哪条律例?所谓“抗旨”、“欺罔”到底只是口头恫吓的话,写入“狱词”据以定罪,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虽不能治王襄的罪,却可以交代陈和逮捕,带回京去。这样想停当了,便即说道:“王襄,你既然无以自解,承认是个骗局——”“钦使!”王襄抗声说道:“治我的罪可以,我可不能承认是个骗局。”
孙镇一愣“你怎么又翻供了?”他说“既非骗局。那么,人呢?”
“小女生死不明,教我如何交人?”
答得振振有词,驳他不倒。可是,孙镇亦非弱者,不跟他辩这一点,只说:“好!就算生死不明,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眼前你还不能卸责,我亦不能放你。唯有拿你带进京去,交付廷尉衙门,依律治罪。只要你的女儿能够报到。或者能确实证明,是出了意外,我仍旧可以放你。”
这样处置,不算过分,王襄问一句:“要怎么才算是出了意外的确实证明?”
“如果出了意外,总有尸首吧?”孙镇作了个结论:“反正没有活的有死的!王昭君若无下落,你就休想回家了。”
王襄黯然无语,听凭孙镇交代陈和,将他下狱。王夫人得知信息,急得几乎昏厥。央求族人出面,请求保释,陈和一口拒绝,孙镇则决意加重压力,关照陈和,尽快将王襄解送进京。
于是,陈和连夜备办文书,派定解差。第二天一早起解之前,照例先要“过堂”先传两名解差上堂回话。“你们的盘缠跟文书领了没有?”
“领到了。”
“这王襄是抗旨的罪名,等于钦命要犯。你们这一路解送,要格外仔细!”
“是。”
“好!先退下去。”陈和大声吩咐:“带王襄。”
王襄已换了罪犯的打扮,身穿赭色布衣,腕上加着手铐,容颜惨淡地上得堂去,双膝一跪,静待问话。
“王襄!奉钦使之命,将你解进京去,今天就要启程。”
“是!”王襄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你要明白,这不是本县故意与你为难,亦不是钦使对你有何成见,实在是圣命难违,只好将你解送进京,自己去分辩。一路上,解差不会难为你。如果你女儿有了下落,亦可以将你追回来,释放回家。总之。你不要怨本县无情!”
“我不怨父母官,只怨我女儿不孝。”
“你明白就好!”陈和大声说道:“来!拿王襄送上槛车。”
槛车俗称囚车,专为长途解送重犯之用。是一个安着轮子的木笼,笼盖是两块木板,中间各有一个半圆形的缺口。犯人入笼蹲坐着,两块木板盖上,缺口恰好掐住脖子,脑袋露出在上,跟戴了一面枷一样。
这时王夫人已经得信赶到。眼见丈夫落得这般光景,伤心愧悔,两泪滚滚而下。不过她赋性刚毅,拭拭泪安慰王襄:“老相公,你请宽心:我一定设法救你回来!”她看看左右,人多不便说心里的话,只加了两句:“我有把握,一定能救你回来!暂时吃两天辛苦,都是我不好。”
“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只是两儿一女,还有外甥,都无下落,这件事真叫我放心不下!”
“我又派人到巴东去了。也许王兴上次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路上,两下错过了。”王夫人又说“我们俩一生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老天爷不会这么无眼,活生生夺走我们两儿一女。你放心,一定好好的在那里。”
“一回来,你要连夜派人来通知我。”
“当然,当然!”王夫人指着王兴说“我派他一路跟着你进京。行李、衣服,还有钱,都交给他了。”
接着,王夫人又重托了两名解差,沿途照应。暗示将有重礼送到他们家。两名解差均会意,满口答应,决不让王襄受苦。
于是,老夫妻洒泪而别,槛车辘辘地出东城而去。日中时分,在一处邮亭暂歇,解差将槛车打开,让王襄下车活动。
随行的王兴很能干,先买了酒肉请解差享用,然后服侍王襄吃饭,陪着闲话。
这处邮亭,地当要冲,车马络绎,异常热闹,但各人管各人互不惊扰。哪知突然间店客纷纷起立,有的赶出门去,有的探头注目,王襄不免诧异,关照王兴也去看看,是出了什么事。
王兴奔出去一看,惊喜莫名。愣得一愣,方始醒悟,应该赶紧去告诉主人。
“老爷,老爷!”他一路奔、一路喊:“天大的喜事!”
“是何喜事?”王襄投着而起,也向门外走去,要自己去看个明白。
也就是话刚出口的时候,门外马停,随即出现一条飘逸的影子,一路散播着神奇的魔力,将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住了。
“昭君!”王襄大喊。
“爹!”昭君扑了过来,伏在父亲的肩上,用她那一头黑亮如漆,柔滑如丝的长发,不断地摩着,眼中含泪而唇边绽开了满足的笑容。
一时肃静无声,大家屏声息气看着他们父女,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还是昭君那银铃般的声音,打破了异样的静寂。
“爹!你吃苦了没有?”
“没有!没有!”王襄有千万句话要问,却不知先提那一句?定一定神才发现他跟女儿如此受人瞩目,心中浮起一片骄傲又不安的感觉,便高拱双手,大声说道:“搅扰各位,抱歉之至!请各自便,请各自便!”
这一说,邮亭中的过客,大都不好意思盯着看了,进餐的进餐,交谈的交谈,原来干什么的,还是干什么。不过,不论在干什么,视线总是不时飘过来,有意无意地在昭君左右绕一绕。
他们父女俩的激动心情,也比较平静了,坐下来先谈昭君的行踪。
“你们到哪里去了?”五襄犹不免有埋怨之意“你莫非不曾想到,我跟你娘会怎么样的着急?”
听得这话,昭君异常不安。不过有些话,她还不便说——都要怪母亲不好,派人来通知,避难巴东,实在是多此一举。
若非如此,就不会迷路陷身在深山中,几乎活活困死。
其次要怪她大哥王传,当时她就表示,母亲的办法行不通。皇帝所限,不是躲避得了的事,而王传却坚持须遵母命,先到巴东再说。这话也不便明告父亲,她只歉然地笑着说:
“爹,女儿现在不是在你身边了吗?”
“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是在山中迷路。到得巴东,才知道爹派王兴来过,立刻从水路赶了回来,到家才知道闯了大祸!我衣服都来不及换,急着来看爹。可惜,迟了一天,要是昨天赶到就好了。”
如果昨天赶到,王襄就无须过堂起解。不过他倒也不在乎坐一趟槛车,他关心的是妻子的态度,是不是依旧坚持原意?
“你见了你娘没有?”他这样问。
“见了。”
“你娘怎么说?”
“娘,”昭君微皱着眉说:“好像又高兴、又发愁的模样。”
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爱女无恙,当然会高兴。然而远上京华,长居深宫,想到从此与爱女见面无期,又何能不发愁?
发愁亦无用,事到如今,已成定局。王襄只能这样叮嘱爱女:“昭君,你先要把心思放宽来,别哭哭啼啼地,那会害得你娘更舍不下。”
“是!”昭君垂着眼说,声音中带些幽怨。
王襄亦沉浸在悲思中,默然无语。于是王兴便趁此机会上来回话。
“老爷,”他说“两位解差哥说,小姐一回来,情形就不同了。今天不如就住在这邮亭等城里的动静。”
这下提醒了王襄“县里可知道你安全归来的消息?”他问昭君。
“娘派大哥到县里去面报了。”
“这么说,”王襄回答王兴“两位解差的主意不错。只要他们肯担待,我自然落得少受些罪,今天就住在这里。”
“两位解差哥肯担保的。不过——”王兴故意不说下去,做个眼色示意。
“当然,当然,应该酬谢。”王襄急忙答说:“你斟酌好了。”
要斟酌的是酬谢的数目。王兴倒也像主人一样大方,出手不菲,两名解差都很满意。为了表示谢忱,特献殷勤,向管理邮亭的亭长去办交涉,假借县令的名义,要了两间上好的房间,供王襄父女留宿。
这就少不得道破昭君的来历,亭长大感兴奋,急急备了现成的酒食,来向王襄父女致贺,好好应酬了一番,方始亲自引导着去安顿他们的宿处。
“昭君,”王襄体恤地说:“你一定累了,去歇个午觉。”
昭君并不想歇午觉,只是看父亲倒像是累了,如果自己不回卧室,父亲就不能休息,所以答一声:“爹也好好歇一歇。”
“心里有事,不会睡得着。”
“闭目养养神也是好的。”昭君将父亲扶坐在靠壁之处,轻轻将他的眼皮抹下来,然后关上窗户,方始悄然到隔壁自己的卧室。
在昭君温柔的侍奉之下,王襄恬适地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觉得有人在摇撼他的身子。睁眼一看,是满面兴奋的王兴。
“老爷、老爷,县官陪着孙钦使来拜访。”
“喔,”王襄揉一揉睡眼,不自觉地说:“今天用不着宿在邮亭了。”
于是,王襄站起身来便走。王兴却一把拉住他说:“老爷,这一身衣服——”王襄这才想起,自己穿一身赭色布衣,乃是罪服,便问:“有何不妥?”
“要不要换一换?”王兴答说:“箱笼中带着老爷的便衣。”
王襄想了一下,答说:“不!不能擅自更换,否则解差会受责备。”
说罢往外走去,只见孙镇与陈和在院子里站着迎候,他那身衣服非常惹眼,陈和一见便不安地大声说道:“请王公更衣!”
这是免罪的表示。王襄想起无端被当作囚犯,不免有些愤慨,很想赌气不换。不过,他为人到底忠厚,终于还是回身进去,换了便衣,方始出来。
“王公!”陈和指着孙镇说道:“我特地陪了孙钦使来贺喜。”
“贺喜?”王襄答说:“不知是何喜事?”
“令媛无恙归来是一喜;选入皇宫,更是一喜。至于我,应该致歉!”说着,陈和深深一揖。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将王襄残余的气恼,一扫而净,还礼答说:“不敢当,不敢当!两位请上坐。”
“王公请上坐,”孙镇又说:“听说令媛在此?”
“是的。她是听说我槛车上路。不太放心,特意赶来见一面的。”
“真正孝思不匮!可否,让我拜见?”
“言重了!”王襄向王兴说道:“你去看看,请小姐出来。”
等王兴一走,孙镇与陈和又作了一番解释。不断致歉。
原来孙镇当时只疑心王襄有心藏匿爱女,其情可恶,处置不免过当。此刻听说昭君露面,并无不愿被选之意,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昭君进宫蒙宠,想起他的无礼,或会报复;那时她怎么说,皇帝怎么听,少不得有一场大祸!因而邀了陈和一起来,名为道贺,实在是赔罪。
王襄当然懂他的意思,反倒安慰他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不介意;小女亦最明白事理,能够谅解二公,事出无奈。”
孙镇与陈和都大感欣慰,相当郑重地俯首致谢,及至仰起身子,恰好看到奉爷命出见的昭君。孙镇只觉眼前一亮,心头一震。他在掖庭多年,经眼的后宫佳丽,逾千论万。而这样的感觉,却还是第一次。
陈和也看傻了!心里悔恨不已,这样的人才。岂仅秭归第一真是天下无双。早知如此,应该自己上书举荐,这绝世姿容,一入御目。必定封为皇后一人以下,所有宫眷之上的妃子,那时皇帝垂念“荐贤”之功,昭君思量蒙宠之由,自己何愁不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只为了王襄的那四镒黄金,贪小失大,实在愚不可及!
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念头一转,人已离席而起,迎着昭君,长揖到地。
“不敢当!”昭君从容逊避,向王襄先问一声:“爹爹召唤女儿。”
“对了!”王襄站了起来,向孙镇说道:“小女在此,听候发落。”
“王公此言,孙某惶恐无地。”孙镇确是很惶恐,俯首说道:“种种无状。请贵人千万宽宥!”
“‘贵人’!”昭君轻声自念,觉得这个称呼不可思议。
“是!入选的良家女子,暂称贵人,不过,”孙镇转脸向王襄说:“令媛是真正的贵人。绝世名媛,而况才德兼备,必蒙尊荣,可以断言。可喜可贺!”
接着,孙镇与陈和再次道贺。王襄少不得有几句客气话,而昭君矜持不答,告个罪又回后面去了。
“我们也该送王公及贵人进城了。”孙镇问陈和“车马可曾齐备?”
“早已齐备。请问王公,是不是即时动身?”
“是,是!悉遵台命。”
就这时,王家也已派人来接迎,是昭君的二哥王学,带着两名昭君的侍儿,另外还有一辆帷车。这辆车,自不如陈和带来的蒲轮安车来得舒服。因此,孙镇为了献殷勤,坚持让昭君坐公家的车。王家父女拗不过意,只好接受。
进城已经黄昏,孙镇关照陈和亲送王襄与昭君回家。其时左右邻居,一干亲友,都已得到消息,齐集王家,一来道贺,二来探听详情。陈和本来还想在王家作一番周旋,见此光景,只得作罢,殷殷致别而去。
在王家,宾客去一拨来一拨,门庭如市,上灯未已,少不得还要张罗饮食。远道慰问的亲友,变成贺客,更须安排宿处。闹哄哄地直到三更过后,王襄夫妇方能在一起叙话。
当然,王夫人不会有笑容。长子王传向着父亲,刚脱缧绁之灾,所渴望的是家人的慰藉。母亲这副神情,未免太过,所以劝慰着说:“娘,这是喜事——”一语未终,已触怒了王夫人,接口喝断“什么喜事?”她说:“骨肉分离,再无见面之日,还说是喜事!你做长兄的,天性这等凉薄,莫非竟没有一点点手足之情?”
王传无端挨了一顿骂,心里委屈万分,但也不敢顶嘴;昭君自是老大过意不去,急忙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别冤屈了大哥!听说我要离别膝下,大哥已哭过一场了。”
“娘!”老二王学能言善道,另有一番解释,不过他也怕挨骂,所以言之在先“我要说个道理你听,若是不通,等我说完了再骂,行不行?”
王夫人除了女儿以外,便爱次子,当即答说:“好!我听你说。若是花言巧语哄我,看我拧你的嘴。”
“娘,大哥说得不错。实在是喜事!娘一心念着将来不能跟妹妹见面,这是过虑。在别人,就像这次选上的那林、韩、赵三位,也许一人掖庭。除非有放回家的恩诏,再也不得与家人见面,可是妹妹不同!进得宫去,皇帝不是没有眼睛的,一见当然中意。等一封了妃子,推恩母家,爹会封侯,娘就是呼妇。大汉朝最重外戚,那时全家搬进京去,不但娘可以时常进宫去看妹妹,就是妹妹,一年也总有一两次回来看看爹。这不是喜事是什么?”
这一大篇话。说得王夫人心境大变。虽不能尽祛离愁。但已不觉得这是件难堪的事,这一下。脸上也就微有笑意了。
“话是不错。不过,也不能太大意。以为凭自己的性情、模样,一定就会得宠。红花虽好,还要绿叶扶持!”王夫人想了一下说“老相公,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我想把林、韩、赵三家的女儿连他们父母一起请来。联络联络感情,将来进宫也好有个照应,你道如何?”
“当然好!”王襄答说“我想林、韩、赵三家,一定也有这样的意思。”
果然,到得明朝,不待王襄发柬邀请。林、韩、赵三家约齐了先来拜访,异口同声地表示:一入长安,首蒙荣宠的必是昭君。到那时务必请昭君念着乡谊,照应林采、韩文与赵美。东西说罢,三家父母一起下拜。王襄夫妇逊谢不遑,少不得也有一番郑重拜托的话。王夫人看林采端庄稳重俨然大姊的模样,格外笼络,拉着手问长问短,一再叮嘱:“你昭君妹妹不像你懂事,脾气也嫌太刚,务必请你当自己的妹子那样看待。”又当着昭君的面说:“你妹妹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她!”
感于王夫人的诚意,林采很诚恳的答说:“照顾昭君妹妹就等于照顾我自己。”
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韩、赵家亦都以此语告诫爱女。见此光景,王夫人自然深感欣慰,因而离思别恨也就比较容易排遣了。